情最难久,多情人势必寡情;性自有常,任性人未必失性。他咂咂嘴,抿一口酒道。
如此说来,你的寡情是为了弥补你的多情,你的任性是因为你没有失性?我问。
掌柜英明!他似乎懒得再做解释,只是在夹菜的间隙随便了敷衍了一句。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张太岳!我笑。
陪过你的那些姑娘中,若真的有人愿意为奴为婢,只求可以与你相伴终生,大人又当作何?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我不会让他们有这种念头。
为什么不把心定下来?
如果你不想被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被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
这么悲观?我问。
我的命书里说过,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我不想知道这是真的。
印象中,你不是那种因噎废食的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他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想让一个人痛苦至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了他最爱的人。有前车之鉴,我不想失魂落魄的度过残生。
谁人的前车之鉴?
你。
我心头一颤,进而面沉似水。
记得不曾对他提起过跟他相识之前的任何事情,他却能洞悉我的心中的伤痛。这样的人,也可算作知己了。在对别人的评价上,他一直都是诚恳而耿直的,乃至揭我伤痛的时候,也这般不留情面。
张居正跟我不同,他并不避讳别人谈及他的过去:遭遇家门惨变后,投靠亲友独自谋生赶考的不易;做官时刚正不阿遭同僚刁难排挤的艰难,官升四品以后仍然要靠卖画贴补家用窘迫;滥情多情的性格,却又放浪不羁的做派……随便什么,任你怎样取笑嘲讽,他都不愠不恼,从不做任何辩解,只有跟我,才会随性驳上几句。
他会和你指点苍生,闲话家常,却唯独不会跟你谈论他的将来。
表面上看来,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为官仕子,到处寻花问柳,游山玩水。
但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没有欲望的人,他只是不想别人察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样的人,往往背负的更多。
他能到达的地方,是我无法企及的。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难说清楚,当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抿一口酒,自言自语道。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张居正对着我举起酒杯,半是调侃半是劝慰地说。
我也举起酒杯,与他的轻碰一下,喝下一口酒问道,从来没有一位女子让你动心过?
有。
他说,如果硬要这么问,应该有一位。
哪位国色天香的佳人,能得大人如此垂青?
你也应该认识。
哦?
我很诧异,开店以来,就再没有离开过杭州,所见的人,大都是拿南来北往的客人。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为官,他相中的女子,怎会认识我?
京城南郊三十里方寸咸宜道观的掌门玄尘子,掌柜可曾认识?
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起霖身着道袍的模样,还有被我撕成碎片俄拜帖。
她曾与你提起过我?我貌似若无其事地问道。
未曾。
那你又如何知道?
猜的。
休要把我想得如你那般,没有美人暖床就睡不安稳。
道观外有一红纸告示,上书:流连时锦慕华年,云裙轻卷半边天。芜田不解游子意,草艳群芳有谁怜?落款是:玄尘子诗文候教。这诗中所隐的妩媚幽怨之情姑且不提,单就只是藏头的四个字,便让我想到你。
她出家修道之前我们就认识。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即便之后曾在在这江南小镇再见,也终归只是萍水之缘而已。
我笑,自知不能再掩饰什么,索性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轻描淡写地带过。
玄尘子诗文候教?颇有孤凤求凰之意啊。如此说来,这风流雅艳的女道士也是个沉溺风月之人?
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酒杯轻放到桌上。
那张大人又因何对她情有独钟?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么?我反问道。
片刻沉默之后,我们相视大笑。
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可以谓你心忧,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女子,你是否也会想到与她成就一段姻缘呢?
可遇不可求啊。我苦笑一声问道,你们又是如何相识?
他伸手抓过酒壶,给自己斟满,轻轻呷了一口,娓娓道来。
徐阁老之子任尚宝丞的徐璠徐大人回京兼任工部主事一职。就职未盈一月,恰逢天子敬神祭天,七日不用上朝,便拉了几个幕僚一起问道清修几日,相约我同去。名为问道清修,实则游历山水,一来为拉近吏部和工部的关系,二来则是为了消遣散心。至于游访之地,便是离京三十里的方寸咸宜观。起先有些好奇,京城内外的道观不在少数,为何徐璠偏偏选中这离城三十里的偏僻道观?直至见到那玄尘子,才知此行的目的怕也是醉之意不在酒。
岂不也正中你的下怀?可你只是那徐璠的陪客,又如何俘获她的芳心?
一见面,徐大人便对那玄尘子大献殷勤,金帛财务送了不少,那道姑却一直不冷不热未动分毫。观中依待客之礼邀我们这几个访客对坐饮茶论道,茶席间,她忽然出一上联:有意焚香,何必远求真像。
赶你们走?我问。
是啊,一句何必远求真相,好似一盆冷水,将那徐璠远道而来的兴致浇个彻骨冰凉。
他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素闻这玄尘子虽才色俱佳,生性风流,没想到她择客却这般苛刻挑剔。
这幅逐客联,又是谁应对过去的?
自然是我,既然说是来吃斋清修,又哪有坐坐就走的道理?我对:一心向善,此地即是灵山。她大悦,便留我们在道观中住下。
她不知你们在朝为官?
游山玩水,寻真悟道,也要穿着官服拿处处拿官威压人?
这倒也是。我应着,心中暗忖到以霖的机敏个性,不会丝毫感觉不到的。
张居正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遗漏了什么。不过在茶席间,她曾经探问过我的官职,而且猜得八九不离十。
仍用对子?
他点头。
这女子所出的上联是:先生栽秧,可是双手按插布阵?
如此单刀直入,那大人招了没?我闻言一震。
既非公差办案,怎好将自己官职名姓和盘托出?只是这上联……却也不好敷衍,只能牵强应道:山人挑水,无非两膀尽是汗淋。
人家问你官衔,你却回答学历,驴唇不对马嘴。
他不语,只是摇头苦笑。
霖联面中的双手安插布阵实际上是尚书、按察、布政的谐音,或许她早就从张居正的言谈举止中猜到他是谁,却又拿捏不准,故而出此上联,半是询问,半是试探。
这样的上联,着实不好对。一面要下联的字脚对仗工整合辙押韵,另一面又要答出霖藏在字面谐音中的问题。况且依当时的情势,一字说错,便可能会招致一大堆的麻烦。
他只是作为徐璠的陪客,不想这绝色女子却只单独询问他的官品名号,而将那位慕名而来的工部主事晾在一边。若如实对出,再无下文也能搪塞过去,但如果这女子再多问一句:先生可是当年浙江按察使张居正张太岳大人?岂不喧宾夺主驳了那徐璠的面子?进退两难之际,才对出此蹩脚的谐音下联——无非两榜进士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