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联中翰林一词的指代相当广泛,但凡曾在翰林院学习和任职的官员都保有翰林学士的称号,至于那两榜进士便更无说道,朝中的大多官员都是考上科举功名,用十年的寒窗苦读换来这朝服乌纱。已是最牵强的回答,既对出了下联,又答了她的询问,即便有些答非所问。
还有这更刁钻的上对?我问。
回想着刚才的那上联,对于张居正来说着实算是个不小的下马威,但依她的性格,恐怕只会咄咄逼人,不会就此罢手的。
山石成岩,岩上古木枯,枯木此是柴,柴因火生烟。他仍旧专注于面前的酒菜,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下联也是你对的?
功高盖主可并非什么好事,我只是一个陪从,就是再不知分寸,也犯不着为一个女子得罪那徐璠,索性装作不得其解的模样,将这机会作个顺水人情让他撑撑面子岂不更好?
张大人还真信得过那徐璠的才学,就不怕弄巧成拙?
唉,你以前也不是这么不懂变通的。他叹了口气,倾杯将酒倒在桌外一些,用手指蘸着酒水写了帐、妙、嫁、孕,四个字。
那徐璠说什么也是翰林学士,如此稍稍点拨一二,何愁没有下联?
想不到你也开始做这些溜须拍马的勾当了。我轻轻冷笑一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又是礼道所需。
长巾汇帐,帐下少女妙,妙女家将嫁,嫁子乃成孕?我沉思少顷,尝试将那四个字串成一联。
大致如此。他打了个饱嗝,长舒一口气。
啧……
我咂咂嘴。
张大人曾经数次罢官归隐,断不会是那种为了五斗米折腰的人……为何却偏在这时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起来?
你话中有话哦?张居正吊起眼睛看我,语气中有几分惊诧。
这拆字联的字脚对仗倒还工整,但是却有一个很大疏漏。那玄尘子所出的上联的首末两字都压在言前辙上,而你这下联的首末字却完全没有合辙。之所以会把这下联让给那兵部尚书,恐怕主要还是因为不好意思亲自献丑吧?
他愣了一下,笑叹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天草四郎,做人要厚道啊。
败笔就是败笔,还要狡辩?
好好,既然连你都看出来了,我焉能不认?自罚三杯!
言罢端杯便饮,没有半分迟疑。
认识他这么久,很少听说有人可以在诗词歌赋、酒令对联上占到他半点便宜,也从未见他这般心甘情愿地认栽。
如此绝色佳人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却落入这俗世风尘之中,也算明珠投暗了。
饮罢三杯,他轻声道。
那声音好似自言自语,语调中却饱含千般万般的疼惜恋爱,又似有几分无奈怅惘。
与我谈论这些得时候,他并不感到尴尬,口气中可以感到几分输得心服口服的敬慕之情。
他没有再说更多,但我隐隐地感觉到,霖可以触及他灵魂中更深的层面。
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们是一类人,都不善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欲望,就像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直朝前飞,一旦停下来,便意味着结束。
他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和隐晦的词语中获得慰藉,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可以结伴而行。
那天,他过几乎尝遍了店里数得上的名菜,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但所有的菜都只吃了一点。
结账的时候,他拿出一百两银子,我没有收,他却执意要给。
我说:给你拿来的每一幅字画开个价吧。我按照开的价码支些钱给你,多卖的价钱就算作今天的酒钱。
我知道他没有多少银子,而且很快就会花光。
他没有再争,只是笑着说:天草,你不能总这么纵容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真的。
那就当作我在帮自己好了。我漫不经心得说,然后将算盘上的算珠拨归原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觉得结交朋友的目的,功利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想从那个人身上看到自己投射过去的 影子,过去的、现在的、乃至将来的,只要定期与他们接触,自己的存在就不会被时间消磨。
一切都是对等的,不存在任何不求回报的施与,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只是对于回报的需求,有些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有些是物质上的,有些则是精神层面的而已。
有人的馈赠在施与的同时就已经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而不再需求对方付出更多。这样的馈赠,便被人们称之为慷慨或者仗义。
人性中所有的无私,在某种程度上都含有自私的成分。
与人交往的时候很自然地保持一种无害的距离是有好处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及他们的利益,这时很人多会选择维护自己。
害怕背叛,所以拒绝信任。
很多文人墨客抱怨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多因为对于人事的付出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回报,功利心太重所以才会对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气愤和不平。
他们应该早就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才不快乐。
快乐有时候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因为计较的少。
不过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看得太透彻了,尘世反而会失去很多原有的趣味。
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无法完全互相理解的,不管你是否相信,人从来就是这么悲哀的动物。
所以,孔圣的这句话,放在嘴上的人太多,放在心里的人太少。
他将画卷一个一个码在柜台。
字画有六七幅的样子,卷轴和裱纸的用料工艺都十分考究。
这么做是否值得?若这些字画卖不掉,便还不清这些钱……他望着我,带着些许亏欠的神情。
这我知道,我是生意人。我打断他的话。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却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挥笔快速地在那些字画的裱纸面背用蝇头小楷写下开价。
我很欣慰,他似乎真的需要这些钱。
别问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有些东西不能以财物来衡量的,不用觉得亏欠,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
我一张张翻过他题好标价的画卷,顺手将那画的名字和价钱誊在手下的账本上。
不知道当年他救我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想法。
师傅曾对我说: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或者恩人。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我打着算盘,核好账本上画卷的价钱,从柜中拿出银票递给他。
后会有期,恕不远送。
一个多月后,他匆忙回京,临行前来过店里,留给我一张盖着户部官印的文牒。
他说:开店做生意不容易,客少了赚不够每天店面柴米油盐的挑费,客多了又不免受那些贪官污吏的盘剥欺压。以后每年的税银还有摊派过来的各种名目的费用,有这张文牒都可以免除,这样你的生意也许会更好过一些,人活着不能总为了自己,你也要为店里的这些个伙计的生计打算一下,莫要把这家客栈经营的好似你的心境一般惨淡。
我问他:你又如何知道我的感受?
他的回答是:你的感受?坦白说我不在乎。那些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你自己坚持的幻觉。
我一直都认为张居正是个很积极入世的人,对于人际往来、声色犬马乐此不疲,那天我才知道我错了,许多事情,他看得比我通透得多,也超脱得多。
他走的时候没有道别,只是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和以往不同,我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