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走了之后,天一直在下雨。
每次下雨我都会躲在柜台后面喝酒,然后想起一个人。
她也许曾经很喜欢我,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其他原因。
不要问我她究竟是刘婧然还是薛若霖,或者她们只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
雨季过去的时候,我接到一封信。
张居正差人送来的,信中的字迹却不是他本人。
字迹空灵娟秀,落款是个一笔而就的“霖”,寥寥数字,只是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秋闱在即,许多参加乡试的书生汇聚杭州,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流云芜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适应其他地方的水土。
初四,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杜凯说今天不适合出行,拿着黄历让我挑出行的日子。
我不知道那信中所说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如果真的挑一个黄道吉日再启程的话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也罢,我本就不是什么乐天知命的人。
张居正在京城驿馆设宴亲自为我接风。
晚宴很是排场,在座却只有我们宾主二人。
席间,他为我斟满酒杯,然后劝酒。
在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他问我: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别吗?酒,越喝越暖,水却只会让你越喝越寒。
我尝出那酒的名字,醉生梦死,有着鬼魅一般甘冽的味道。
她曾多次嘱咐我不要喝。我很奇怪为何她会将这酒单独为你而留?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目光淡定。
要不要尝尝?我问。
此酿何名?
醉生梦死。
他笑着摆手道:对于太古怪的东西,我向来很难接受。
这句话几个月前在杭州,我曾经对他说过。现在他套用过来,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恪守与霖之间的承诺。
很难想象他对于一个女人产生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感,让他超脱,也让他沉堕。
她呢?我问。
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噢。我低头独自斟满一杯。
旅途劳顿,先享用下这京城的珍馐美味,然后早点休息。明日早朝退朝之后,我带你去见她。
他说得很慢,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有劳张大人。我呷口酒,然后道谢,
那夜,我们之间的话很少,菜几乎没动。
也许应该多问一下有关霖的事情,不过,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有时候,若太早知道结局不可挽回,会让人对故事的本身失去兴趣。
刑部的大牢一直都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极少有平民被关在这里。
空气寒冷而潮湿,弥散着一股霉烂的味道,那样熟悉,却又是记忆中回想不起的细节。
冗长的的回忆伴随着挪动的脚步,只在意识中留下斑驳光影和气味的线索,得不到半分清晰的影像。
过去和现在又在这段狭窄逼仄空间重合。
我依稀记得这样的地方曾经来过,只是那时,手上还有剑的。
霖被单独关在最里面的囚室,狭小而洁净,用来睡卧的苇草被垫的厚厚的,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张简陋矮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陈设。
她背身看着墙壁,素白色囚衣上有条条血迹,被藤条鞭打过的痕迹。
肩背削瘦,隔着囚衣隐隐透出两块突兀的蝴蝶骨,乌黑的长发并不散乱地披到腰间。
整个背影戚瘦苍凉,在那牢门外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的照耀下,让我不禁联想到寒秋黄昏下孤城落日的景象。
听到牢门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来。囚室内昏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和差役在刑部大堂等你,还有什么需要跟牢头说一声便是。
张居正看了她一眼,又冲我点了下头。
我回他一个淡淡的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眼中的忧郁,大海一般,深邃而平静。
他转身走出牢房,目光从我和霖的身上匆匆掠过。
我觉得张居正看霖的时候很近,看我的时候很远。
低头跨入牢房,将手中的锦盒放在地上,打开,将盒中的饭菜一碟碟摆在那矮桌上。
我以为你不会来。她从背后抱住我,将脸贴紧我的脊背,冰凉的温度。
我将空的锦盒放在一边,转身抱住她。
为什么不愿收留我?哪怕只是做你的一名侍妾。
我能给你的,可曾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摇头,泪水大滴滑下。
经历这么多年的人事飘零,到底在追求什么你心中是否明晰?我松开手,扶她坐在桌旁,在她对面坐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流泪。
可是一个爱你疼惜你的郎君?一种简简单单,相夫教子的生活?
她点头。
我拿起桌上精致的青花瓷酒瓶,打开瓶塞,将她面前的高脚夜光杯斟满,又斟满自己面前的这杯。
两杯斟满,瓶中的酒已经所剩不多,索性将剩下的酒沥在地上,醇厚的酒香,顷刻便在有着潮湿霉味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我用食指拇指捏着瓶颈,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青花瓷瓶。
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识字,到五岁的时候,我便可以诵读整本的《诗经》,《诗三百》大部分也可以倒背如流。
也是很早就开始做诗。起初很不成样子,后来慢慢好了起来。爹说我的措辞中有王霸之气,将来即便不能封王置府,也定会成为人中俊杰。
我不喜欢那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一点都不,尽管我做的很好,有段时间我十分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承担别人的愿望。
我负气离家出走,差点饿死街头。
后来被师傅收留,传授我剑法。
对于喜欢的东西,我悟性一直很高,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学会了师傅几十年所创的武功。
当时想法的很简单,行侠仗义,扫尽人间不平。
说来好笑,没学武功之前,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些的。
我摇头冷笑一声。
人一旦开始拥有,就会变得贪婪,并且越来越害怕失去。
手中有剑的时候,总想着找机会施展这身绝技,喜欢与人争个输赢。
师傅说,这是习武之人的魔障,如果某种意愿源起于心念之外,便定会使自己迷失。
他的许多话,我都花了很多年才能理解。
后来逐渐发现,许多事情分不出个什么是非对错的。
因为手中有剑,所以才会把自己的是非观强加于比自己弱小的人。
这尘世,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也并非单凭几人之力就能改变。
当我明白这些,豪侠心肠逐渐归于灰冷的时候,我才知道踏进江湖易,踏出江湖难。
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得以隐姓埋名退出江湖,过上现在这般清闲寡淡炒米油盐的生活。
试想若当年没有负气离家,又是如何?
我眯起眼睛,望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盛满美酒、霰着莹绿色光芒的夜光杯,自顾地说着,似乎并不关心她是否在听。事实上,我真的很少像这样滔滔不绝的与人说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见到一座山,就想翻过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其实,山的那边还是山,没准会觉得这边更好一些。
那先生当年为何不曾与我说起这些?她蛾眉微蹙,轻声问道。
你不亲眼见过,怎么会甘心?我笑。
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自己的心魔,你只能自行了断。
她看着我,无语凝噎,眼里漾出几分悔意。
那神态,却是那样熟悉,让我觉得自己是同时在跟两个人说话。
许多感情都是一厢情愿的,只不过每一个一厢情愿的人都希望有两厢情愿的结局。
****对于许多女子来说都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但是等到风停、花谢、雪融、月残的时候,当时的风花雪月不就变成了镜花水月?
天道循环,自古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却宁愿耗费大好青春去笃信那须臾片刻的温情暖意。
先生真的不相信这男女之间的情谊?她继续问道。
我端起酒杯,轻碰一下她面前的那只酒杯,抿一口那夜光杯中的醇香美酒。
譬如这杯中的绝酿,若我对你说,我爱这醉生梦死,你认为此言何意呢?
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一脸茫然。
我离开这醉生梦死便活不下去?
她摇头。
我没有这醉生梦死便茶饭不思?
她仍旧摇头。
我没有这醉生梦死便无力谋生?
这……不至如此。
那你又是如何理解我的话呢?
无非饮酒……先生才会先想到这醉生梦死。
我大笑。
好!甚好!若我将这句话改为我爱你,然后再作先前之问,你又当如何?
这……她沉思片刻,目光开始变得犹疑。
这是两码事。不可一概而论。
有何不同呢?即便在那爱你之后加个一生一世的期限,不仍旧还是如此这般?
情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可见凡事一旦与情有关,便是死而无憾。君平之柳,崔护之花,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多少有情之人长思短叹、咨嗟想慕,托之文辞,寄之歌赋。可他们有没有想过这些被人们口耳相传的桥段,究竟有多少机缘和偶然?若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即便有海棠之盟,缘定三生,最后也不过是陌路萧郎,有缘无份。究竟有几个有情人,最终成了眷属呢?(注释:君平柳,指唐代诗人韩君平的爱妾柳氏在战乱中被香将掠走,同府的虞侯许俊为他将柳氏抢回。崔护之花,唐代诗人崔护在清明时节到城外踏青,口渴到一户人家讨水喝没那家女子对他情深意浓。
来年清明再到此家时,已经是门户紧锁,人去房空了,崔护想起当时,在门上题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汉宫流叶,唐僖宗时宫女韩翠屏曾在红叶上题诗,红叶被流水冲到宫外,学士于祐捡到此叶,在红叶背面题诗,放之于水上,此叶流回宫中,韩翠屏复得此叶。后来宫中放出三千宫女,于祐娶了韩翠屏,说起红叶之事,不胜感慨。蜀女之飘梧,《梧桐叶》中记述的西蜀人任继图与妻子李云英分离,后来李云英题诗在梧桐叶上,被任继图捡到而复得团圆。奴无昆仑,传奇《昆仑奴》中记载,有一个昆仑奴为主人抢得心爱女子一事。客无黄衫,传奇《霍小玉传》中有一黄衫客将负心郎劫去见霍小玉一事。知己无押衙,传奇《无双传》中,古押衙帮助无双与王仙客成亲一事。这些都是在众多戏剧曲目中比较常见的段子,大都取自民间后经一些人之手整理成小说、话本或者戏曲。)
我的这番话语,逼得她顿时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对不上来。
如此看来,从一开始,我便想错了。先生今番此言,令妾身死而瞑目。小女敬先生。
她端起酒杯做出要一饮而尽的样子。
我劝住她,缓声道:凡事做得太尽,缘分势必早尽。这是最后一瓶醉生梦死,何不慢慢品味?
她将酒杯放到桌上,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静静得望着她,看到那压抑的、沉郁的笑容一点点僵在她玉琢一般的脸上。
看到她用手背掩住嘴,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遏止不住。
你知道那酒为何起名醉生梦死?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哭腔问我。
我以为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为这酒取名醉生梦死,也只是因为幻想如果能够喝醉,一觉醒来便可以忘掉所有过去的伤痛。其实,这坛醉生梦死只不过是我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那些事情,就像带着倒钩的锋利兵刃,你越是想要拔出来,反而越会受到伤害。刻骨铭心的爱情千真万确,只有幸福是假的。曾经以为的花好月圆……都只是红尘中的隔岸烟火……
话到此时,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望着泪水滂沱的霖,想着她刚才的话,声声入耳,不由让人心黯然神伤。
索性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说: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她亦起身,给我一个很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