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一群衙役用椅子将一位罩着黑色长袍的老者抬到海瑞的监牢前,旋即一个码着一堆奏折的茶几也被放在了那位老者身边。
那老者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长袍的兜帽中,斜倚着椅子的靠背和扶手,病殃殃的样子,只是刚才经过我房门的时候,看见他那双透亮的双眸,有着如同狮子搏兔一般的凶霸之风,气吞天下的风骨。
老者向守在身边的狱卒轻轻动了动手指,狱卒们便匆匆上来打开了牢门,搬了条凳子进去。
海瑞向前跨了一步,正襟危坐。
那么多人审你,量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都告诉你,想听听,你是怎样回他们的话。那老者徐徐道来。
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大人能否告诉我你在哪个衙门任职?
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只管回话。
那就请问吧。海瑞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却仍旧是慢条斯理,不卑不亢回复道。
老者拿起一本奏折,摊开看了一眼。
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当首推何人?
当首推汉文帝。海瑞道。
呵呵。那老者闻言干笑了几声。
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贬抑汉文帝,以贬抑当今圣上,如此贤君尚被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海瑞:尧、舜、禹、汤。
老者: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老者: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是不是在影射当今的皇上?
海瑞闭目静默。
为什么不回话?老者厉声问道。
此言不值一驳!说这话时,海瑞亦是加了些分量。
那老者有些吃惊。
海瑞顿了顿,等到自己的话音落下,又换回原来平缓的语气说道:
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可是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是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至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要我直言,以汉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阴冷的风抚过我的脊背,牢房的光线依旧昏暗,海瑞的身上却还跳跃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对峙与静默的须臾,如同晨钟暮鼓一般的震慑,我被海瑞的话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我若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将我的话,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又是短促的沉默,老者似乎在积蓄反驳的力气。
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那老者大声问道。
海瑞:我只是直臣。
老者: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沉默许久才轻声问道:大人,能否将我的话转奏皇上。
说!
那老者抬头看着海瑞。
我四岁便没了父亲,家母守节,一人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你虽无父,既食君禄,君既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一人视君如父,天下苍生,无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无不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间之疾苦,几时想过,几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最后一句,君父,知否的时候,那老者打了个冷战,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骨架一般瘫软在椅子上,兜帽从头上慢慢滑下。
海瑞抬头望着那椅上的老者,突然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撩起衣襟跪下,一面大喊:来人啊!
一时间哗啦啦一大群穿着锦衣卫服装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围了上来们,抬起椅子就向外走。
那老者坐在椅上,用一只袖子掩擦着从鼻孔留出的汩汩鲜血,长出一口气。
海瑞,朕送你八个字……话一出口,向外抬他的锦衣卫都停下了脚步。
老者皱起眉头,使尽全身力气吐出八个字:
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锦衣卫将那位椅子上的访客抬出大牢的时候,我看到海瑞泪流满面地叩首在地,久久都不抬头……
回到张府的时候已经傍晌午,张居正推掉了裕王爷那边的应酬,中午和我一起在府里吃饭。
席间,我开了带去的那坛窖陈三十年的竹叶青。
见到海瑞了吧,都和他说了些什么?张居正自顾着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把酒坛递给我。
人是见到了,话却是没说。我笑。
怎么?
好一个海刚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一个大海、石壁一般的人,想来也必是十分乏味,跟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我回忆起在牢狱中的那一幕,心说淳安乡亲们的心意带到也就罢了,估计再聊下去也是多说无益。
院子里传来清幽的鸟鸣声,还有上菜丫鬟细碎的脚步,门外树影婆娑。
说来也是,那个海笔架的确是个不苟言笑,不识风趣的人啊!张居正笑得有些尴尬。
不过,倒是见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人。
什么人还能让你觉得不得了呢?张居正笑着喝下口酒,颇不以为意的神情。
当朝天子。
张居正当即就把酒喷了出来。
皇上去了大理寺大牢?他睁大眼睛。
嗯,你还真没看错海瑞。
我用衣袖擦去脸上他喷过来的残酒,一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跟他说了自己在大理寺监牢所见所闻。
张居正苦笑着叹道:怪不得听说会审的官员一直等到巳时却只等来个让内阁和司礼监的两位主事会同百官论罪的口谕。
定罪了么?我问。
未定罪,徐阁老问过传话的石公公,圣上口谕说的是论罪,百官就照旨论罪。结果又变成了一场口舌之争,论了大半个上午也得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按照徐阁老的意思把各官员奏本里驳斥海瑞的话摘出来凑成一本,交给三法司定罪。
嘁,要真那么恨海瑞,直接杀了不就完了么。
心里想起当年狄枫谈起海瑞时左右为难的样子,我止不住笑出声来,为什么有些人很喜欢把简单的事情一定要搞得复杂。
京师美馔,莫妙于鸭,而炙尤佳,来,尝尝这金陵老便宜坊的鸭子。张居正笑着揭下一张盘中的荷叶饼,开始有板有眼地包起一片夹在碗里的烤鸭来。
别说,我还真有些饿了。
学着他的样子用荷叶饼包起切成一片片儿的金黄酥脆的鸭肉来。
你曾问我为什么眼看着海瑞身陷囹圄,你知道他为何入狱么?张居正咬了一口包好的荷叶饼,抬眼问我。
明知故问。我眯起眼睛,把整只荷叶饼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