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2284600000037

第37章 杀破狼(四) (2)

求我?我摇摇头,嘴角划过一个讽刺的笑容,想起当年谭纶见我的场景,心中暗暗有了预感

得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暗自叹了口气。

请掌柜的代乡亲上趟京城看看被关押在牢里的青天海大人。小豆看着我的眼睛,一脸诚恳。

去京城?我有些吃惊。你们当我什么?

大伙听我到我如此答复,咕噔全都跪了下来。

还是杜凯有眼力劲儿,看到这般情景赶紧招呼着店里其他跑出来看热闹的伙计关了店门。

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我这怎么做生意啊。

乡人七嘴八舌地打起了哭腔,闹哄哄地只能听清一句:求您替我我们去趟京城吧,哪怕是替我们看一眼海青天也算我们尽了心了。

我还是没搞清楚他们口中的海青天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乡亲们请起,能不能说明白一些。我望着眼前跪倒一片的仗阵,想起十几年前还身在江湖时相似的图景。

小豆扶起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搀到我面前。

我料想是乡里德高望重之人,慌忙就近拖出条凳子哄老人家坐下、又招呼众人站起来说话。

安排众人在店里就了座,又吩咐抹茶按长幼给每人都敬了茶,这才把话切入了正题儿。

老者当着众人跟我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这才弄明白是海瑞在城里做了不得了的事情,被天子关进了大理寺衙门,淳安的乡民感念海瑞在县里做父母官时对乡人的体察和关照,想去探监,无奈天子的诏狱怎是一群乡民能去探视的?众人百般万般无奈之下,听小豆说我认识的人里面好多都是京里的封疆大吏,肯定有办法进去探视一下,这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出。

掌柜的,您就帮乡亲们跑一堂京城吧。

见我半天不说话,站在一边儿看热闹的店里伙计们也跟着撺掇起来。

望了眼前的老者,还有这底下围坐着的老实巴交的众位乡亲,我心想着要回拒了他们的请求肯定是说不过去了,他们送来的东西我都收在店后的仓房了,他们大老远的把这些东西背回来,难道我还要不近人情地要他们千里迢迢地再把这些年货背回去?

我狠狠瞪了一眼领着乡亲们来店里的小豆,长出一口气问道,探视之外,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众人顿了一下才缓过神来,然后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颜色。

我答应了那群人的请求,却也没有理由白要他们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于是对于码在柜台上的银两的去留,我跟那群乡人推让了好一会儿。

傍晌的时候,众人拿了银子散去,店子里也开始陆陆续续上了客人。

掌柜,我……小豆凑上想要跟我说些什么,被我抬手制止。

来客人了,干活吧。我歪头浅笑着对他说。

欸!小豆点了点头,走进内堂。

我站在柜台前,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小豆把厚厚的门帘撩起来搭在门扇上,阳光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没过流云芜草的门槛,一直蔓延到柜台的木板上,温热的触感拍着我在算珠上纷飞的手指,抬眼可以看到阳光下的方寸里的微尘,空气清凉,门外的残雪映出淡淡的辉光落满每一位进来的客人身上。日子轻薄得犹如一方被浣洗得分外清澈的薄纱。

嘉靖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十六,我答应一帮素不相识的人再上一趟京城探视海瑞。

过了正月,我给张居正去了一封信函,问他海瑞究竟是犯了什么事情,顺带捎去了乡民要我带给海瑞的酒和打点狱卒的银两。

张居正的回信三月中旬才到了我的手里,信中只说东西收到了,大理寺衙门那里已经安排妥当,狱卒们不会为海瑞,但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含糊其辞地只说海瑞触怒了龙颜,收押在牢里,没有定罪,也未曾用刑。对于事情的始末,张居正只字未提。

我明白他不肯细说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我却不应该因为张居正对此事的讳莫如深就失了我对淳安乡民的诺言,东西带到了,还是应当亲自去大理寺见见海瑞的。

过了三月三,我带了一坛窖陈三十年的竹叶青北上。

按照大明的律法,即便圣上亲自下旨要杀海瑞,问斩也要等到秋后了。因此我并没有着急进京,难得离开流云芜草一次,索性顺路拜访了几位故友,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了。

张居正很意外我会来京城。

我对他说:是你托谭纶带信让我保海瑞,如今你海瑞在京里,在你的身边,你却看着他身陷囹圄?

张居正不答我话,只是笑着接过我身上的包袱交给身边的丫鬟,眯起眼睛望着我笑。

我看到他发髻下隐没在青丝中一缕的白发,还有眼角微微的细纹。

记得我刚初与张居正相识的那段日子,他还是个颇为呱噪的孩子,喜欢周易黄老之说,动不动就把天命休咎挂在嘴上,如今的他却变成了一个神华内敛而情感节制的人,仿佛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这十几年的宦海浮沉,他老了。

或者,我们都老了。

五月初五,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官员在都察院大堂会审海瑞。

张居正把一块玉佩交给我说:从早上开始,朝中的翰林学士和会审官员就都在督察院等着提审海瑞。在这之前为了避嫌,不会有人去诏狱见海瑞,应该是探视的最好时机,诏狱的几位刑名都已经为你疏通好,尉迟兄进去探视只要出示这块令牌便可以畅行无阻。

我笑着接了玉佩,转身步向张府的大门。

只有一个时辰的探视时间,海瑞是钦点的囚犯,出不得半点差池。张居正在我身后大声喊道。

我没有说话,背对着他摇了摇手中的玉佩走出张府的宅门。

留着蚱蜢一般胡须的狱卒很客气地将我引进大理寺大牢,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朝阳的牢房,说了一句:里面那位就是户部的海主事。

有劳小哥。我将袖中的银子放在他已经摊开的手中,转身望着面窗而站的嶙峋背影,阳光透过监牢的窗户铺展在没有桌椅的地面上。

出事儿了,出事儿了!牢头,宫里下来人了。

另一位狱卒从外面一路高喊者跑进来。

你没听错吧?不是说辰时在督察院会审么?这时候来人,算什么事儿啊。蚱蜢须的牢头转向我,满脸歉意地问道:这位兄弟是不是出去回避一下,您看,我们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来人不是……

来不及啦!眼看看着就要进来了,还是赶紧让他找间牢房先待着吧。闯进来的狱卒,就手打开了身旁空牢房的门,不由我多问就将我向里面推。

兄弟,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您多担待,等这人走了以后咱怎么都好说。

我笑着作了个揖,看着他们用链子稀里哗啦地锁了牢门。

哪里的人啊?

司礼监的。

两个人小声嘀咕着匆忙出去迎接。

时间不长,两个狱卒让进来一个圆胖的人,头戴黑色梁冠身着青领缘白纱中单,青缘赤罗裳,赤罗蔽膝,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佩绶,白袜黑履,那冠是六梁的,革带,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犀绶环,一派二品大员的打扮。

那人没有看我,直奔海瑞。

我索性坐在铺满厚实蒲草的床上,将目光投过圆木围成的栅栏一般的牢房门墙,看见他站定在海瑞牢狱的跟前。

我姓石,是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话问海主事……那身材圆胖的人袖起手,轻声细语地报了自家。

窗外的阳光一块块地擦过地板,可牢房里的光线仍然昏暗,隔着圆木柱栏,我看不清海瑞的面孔,只能看清须发大致的样子,爽利干净的清瘦模样。

听到石公公的话,海瑞没有搭茬。

我是奉旨来问话的。

圆胖的石公公见海瑞没有动静,赶紧报明来意。

海瑞闻言抬起头。

你是个清官,这时皇上的原话。石公公微微顿了顿,接着道:皇上说你想做比干,他却不是纣王。

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海瑞慢条斯理地朗声回道,中气十足。

答得好!这话我会如实地转奏皇上。我来有两番意思要告诉你,第一番意思是皇上的意思,你听好了!

请说。海瑞正了下身子,洗耳恭听的样子。

现在已是卯时,再过一个时辰,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审。审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那些御史翰林和给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发给他们了,他们要把你说的那些不通的话一句句给驳了,皇上要我问你一声,面对他们的驳斥,你有没有话回啊

该回的便回。海瑞答。

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听到这话石公公有些急了。

要想死,通惠河跳下去便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偏要搅得天下不安。海主事,文死谏,武死战那全是狗屁。只有读书读到狗肚子的那些人才信那一套。

说到这,圆胖的公公顿了一下,似乎是担心海瑞琢磨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一句话,待会儿到了都察院大堂,你在那些人面前认个错,皇上就会放了你,那些人也不会为你受到牵连了啊!

我想听石公公的第二番意思。话音刚落,海瑞便接过话茬,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你的那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

海瑞沉默。

我说这话你听不听得懂啊?

继续说下去。

大了我不说,就说宫里、镇抚司,就有很多人受了你的牵连。黄锦黄公公,佛陀似的的一个人啊,为你说了几句话,现在还关在东厂大牢里面,天天受折磨。还有你那个好朋友王用汲,也急调回京了。你要是不认个错,这些人都得死,你知道吗?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啊?

海瑞长叹一声,问道:我怎么救他们?

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你就说圣人的书没读好,才说了那些疯话。你请了罪,皇上就不会治你的罪了,而且还会破例把你调到国子监去,表面上是让你去读圣人的书,实际上都给你安排好了。让你参加贡考,你不才是个举人吗?参加了贡考,拔贡九卷到贡堂,你的科名就有了,圣德巍巍,你的前程就有了仕途的底子,这可是千古未有的一段君臣佳话。

看着石公公循循善诱的样子,海瑞背过身,目光向窗外阳光丰盛的蓝天。

请公公转奏皇上,我海瑞无话回奏,要奏,只能用圣人的话回奏,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想想我大明朝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苍生百姓,我个人的死活,不过如一片落叶,化为尘泥罢了……

圆胖的石公公转身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走出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