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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破军引子(二)

我给谭纶去信儿的时候,谭纶也急了。

能不急么,要不是雷铃坤保着海瑞妻小,就没有后来谭纶升任右参政使的事儿。

雷铃坤的死,看得出谭纶也很痛心,但他跟我这儿只是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帮我找到小猴子,完成雷铃坤的遗愿,再说不过去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戚继光离开杭州以后,并没着急赴闽,而是跑到义乌募兵去了,据说十六天内,忽悠了壮士万余人。

二月一过,就开始进入福建,一路边行军,一边练兵。

兴化府沦陷后,俞大猷是正月就进了福建,屯兵明山。刘显的粤兵一直都没撤,屯驻于秀山。

四月十三号到达福清的的时候,戚继光给新上任的谭纶写了封信,说现在福建的三军调令不明,请他亲自坐镇协调三军军令,监督赏罚。

这时,福建屯俞戚刘三路大军三万人。

倭寇也不是傻子,听到戚家军入闽的风儿,主力在三月十六号左右就开始忙着打包,想赶紧把劫掠的财务运送回国,免得鸡飞蛋打。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衣锦还乡,回去富士山下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结果半路上却到遇上了自己的他乡同行——同样是海贼的许朝光的海贼团。

许朝光是当地的地头蛇,雁过拔毛的主儿,怎么能让这帮满载的倭船轻易通过。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倭寇能依他么,倭寇心想当年我在这满地栽树的时候,许朝光你还穿开裆裤呢。

古人说同行是冤家。

古人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古人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于是俩冤家一聚头立马就头破血流了……

倭寇没打赢,让人许朝光原路堵回来了,移驻渚林以南许家村(①今甫田东南,隶头南),据险结巢,屏障平海卫,意在守住平海这条出海逃走之路。

四月二十一日四更,戚家军以胡守仁为前导,分兵三路,带上掩体,衔枚而进,寂静无声,天微亮迫近敌巢。

有起夜撒尿的倭寇看见城外长着俩腿儿的灌木丛大嚎了一声,屋里人都不知道咋回事儿也跟着嚎起来,等整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戚家军的火枪铁炮都堵家门口了。这才匆忙列队迎击。

戚家军的火铳一通乱射,一时间天雷地火,倭寇的前锋骑兵就趴了,跟着大队阵型就散了,两军一对冲,那边儿就开始作鸟兽散。那帮矮子根本就不跟你打,见穿着明军军服的就躲,跑起来跟鹌鹑似的。

接着负责打击倭寇两翼的刘显和俞大猷的兵也到了,倭寇立马开始望许家村跑,等到三路大军兵合一处将打一家的时候,倭寇窝蹲在城里死活不出来了。

戚继光当机立断,下令火攻,一时间海风助长火势,红娘子窜起来铺天盖地,撩拨着整座城池一颤一颤的。倭寇一个个又都从城里跑出来,满脸焦黑,一幅烤鹌鹑的相儿

这一战从发起到结束,也就用了俩时辰,剿灭鹌鹑三千两百多只,解救被掳男女三千余人。次日,戚继光叫上身佩凤吼剑的谭纶分别埋伏在出海要路上,结果又擒斩鹌鹑一百七十多只。谭纶还过了足一把剑瘾,逃出去的倭寇把谭纶的双手剑的架势带回国传给了后人,据说后来宫本武藏的名震一时的双刀流就是从这双手剑里领悟出来的。

明军收复平海卫,在一所破旧的船坞里找到了小猴子。

谭纶写信给我报平安,叫我宽心了,另说小猴子身边还有一名倭寇,这孩子一直护着,一不让杀二不让送官,说他是好倭寇,谭纶没法置办,让戚继光亲自护送二人回杭州,由我来安置了。

我知道这都是给雷铃坤面子呢。

孟子云:惟送死者以当大事。

雷铃坤是为了兴化百姓断送的性命,却连个尸首都找不到,可谓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们这些可以称得上是他兄弟的人怎么着也得替他办几件让他瞑目的事儿。

古人有托孤的典故,两个人的交情能走到托妻献子地步,那是多大的缘分?

从听到雷铃坤的口信儿那一刻起,我就觉到莫大的压力,怕找不到小猴子若真有在天之灵,泉下相见不好说话。

接了这信儿我就踏实了,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儿,小猴子逃过了这一劫,我好歹也没辜负了死去朋友的信赖。

跟张居正去信的时候,捎带着提起了戚继光,张居正回信说:元敬擅用兵已至出神入化之境。其治军颇苛,然赏善亦丰,军纪严明,士兵皆乐意为用,为其马首是瞻,能攻于九天之上亦能藏于九地之下。将士沙场上皆舍生忘死,凶悍如虎狼之师,锐不可当。是谓天下无双勇智之将。

看着这信我的眼前就晃着张居正教书先生一般的面孔——跟我这瞪着眼睛捋胡子呢,一想起张居正的官脸儿我就乐,打我金盆洗手开了家客栈以来张居正逮着功夫就来我这蹭饭吃,偶尔结几次账,但搁我这儿从来就没见他正经一回,对一在野武将这么大加赞赏,张居正准拿人好处了。

我这人一般不容易看上谁,也很难把谁当成人物敬着,一般都是交得来的都是哥们,交不来的视若无人。如今当了这么多年的客栈掌柜,这才学会点逢场作戏,笑脸迎人,跟谁都过得去,跟谁都自来熟。

刚见戚继光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肯定挺有故事,后来忘了在哪儿读了他的《马上作》一诗,我就乐了。那诗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一直觉得戚继光就一粗人,挺没乐儿的,看来还真小瞧了人家。这诗写挺好,真挺好,没那么多寒酸迂腐之气,进则兵戈,退则风月,很有情趣。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戚继光备不住也是个挺值得交往一人。

雷铃坤一走,连个跟自己痛快喝一壶的哥们儿都没了,我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巴不得能有个故人或者知交来找我闲话江湖。

这么想着,我就越来越盼着戚继光来我这儿了。

本以为戚继光把小猴子送到杭州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儿,没想到一等就接近俩月。

没想到戚继光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戚家军沿途北上,一路剿灭倭寇残部,一路上又在连江的马鼻岭和宁德的硝石岭歼灭了侵扰郑和和寿宁的小股倭寇势力。

等到戚家军驻扎在杭州外的时候,福建的倭寇势力基本上已经被荡平……

送小猴子来店里的,就戚继光一人,驾着长车,皂青色对襟儿长袄下着黄色布裤,裤腿儿挽到小腿,片儿鞋,一身小麦色疙瘩肉,油光透亮,左边脖子上纹一条长长的红色蜈蚣,等再走近一些,蜈蚣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刀疤。戚继光坐车上左脚压右边儿的大腿下,另一只脚耷拉在车辕外面凌空吊着,扬鞭打马的模样俨然就一村儿人。拉车的马有一人多高,膘肥体壮,黑色,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车篷宽敞但很破旧,装饰也简陋,可远远望去这派儿怎么也不像寻常农家的马车。

接风酒没多排场,挺简单的,估计连伺候臬台衙门的席面儿都够不上。都没别人儿,就我、戚继光、小猴子还有一位倭国来的客人——小猴子带回来的人,叫倭寇不合适。一路的颠簸劳顿,小猴子和那倭国人吃饱了就都下去睡了,酒宴桌上就剩下我和戚继光俩人,正都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俩话不多,喝得不少,都没有停杯的意思。

我:戚将军南征北战,平贼寇,救黎民,多方劳顿,还要您亲赴杭州把人送来,在下敬戚将军!

戚继光一把抓住我举杯的手腕,抬头望我,眼睛是疯的,一说话山东口音就露出来了,土得掉渣。

戚继光:别,别叫将军,显得生分,咱俩真没那么远。

我:相识不久,将军又是当朝名将,咱俩怎么就近了呢。

戚继光:雷铃坤是你什么人?

我愣了一下道:兄弟!

戚继光:那你也是我兄弟!

我看着他半醉的脸,愣是想不出合适的话接这茬儿。

戚继光松开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双手捧着杯子,一句话叨了三遍:兄弟,我敬你一杯。

说这话时,他脚底下咕噜咕噜滚着二十四只酒瓶。

我:戚将军比我年长,叫一声哥哥,哥哥请!

戚继光:请!

喝完酒,戚继光打了一声很响的饱嗝,被人抽了筋儿一样哗啦颓在座位上,眼泪儿就下来了。

我:哥哥,怎么就哭了呢?

戚继光:戚某从戎至今,大小战事经历不下六十场,九死一生,哪里吃过败仗?牛田一役,我丢老儿人了。三天两夜,戚家军被倭贼重重围困,左右死活是挣不出来,窘得差点裤子都提不上。身在茶腰村内的雷铃坤得知我被困,带了百十个丐帮兄弟就来替我解围,一个莲花落阵打得倭寇阵型大乱。若不是他的降龙十八掌,我早就成了倭寇的刀下亡魂。沙场上,我就欠过他一人的命……哪知道,连还的机会都没了?

我:雷帮主是个实诚人,难得的哥们儿。

戚继光:奉旨北上之前,是我跟他说兴化那边倭寇闹得凶,要他去助游震守兴化。要早知今天,就该带着他和丐帮的兄弟北上,我害了他!

戚继光握着杯子,直抹眼泪儿。

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也是雷铃坤的造化。

戚继光:你是他兄弟,以后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我:哥哥喝醉了,他是他我是我。

戚继光:那这份亏欠,我恐怕要带一辈子了。

我:不累么?

戚继光:累!

我:怎么就累了?

戚继光:你说我这南征北战究竟是为了啥?

我:为了圣上,为了朝廷,为了我大明朝的东南大局。

戚继光:玩儿呢?咱实在点儿行么?

我:富贵荣华,封侯拜相,够实在的吧?

戚继光摆手,转身打开的房间的窗户与当空刚升起的狼牙月悄然相望,满天都是大如雀卵的星斗,风吹进来,飒飒的,不暖,带来不远处青楼的鼓乐。

戚继光扶着窗台,就这么和月亮对脸儿望着,半天闷出一句: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

噗哧,我呛了口酒,当即乐了。

戚继光:你笑什么?

我:刚不说好了实在点儿么,不带这样不靠谱的嘿。

戚继光:跟你说真的呢。

聊着聊着,我的酒劲儿也上来了,端杯子瞪着他:那我晓得了,是为了黎民苍生,好觉悟,慈悲为怀!就冲你这觉悟,要是遁入空门,说什么也是成仙成佛的造化,咱得下一个。

说完我就把杯里的酒干了。

戚继光:你这看不起人不是?损我呢不是?

我:你要真这么想,我就不跟你实在了。

戚继光:不是,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我不是神仙,我肚囊儿没那么宽敞,心系天下苍生,心系东南沿海百姓,说白了都是狗屁!谁是百姓?谁是苍生?雷铃坤是不是?西北遭蒙古俺答袭扰的那些平民是不是?我都救了没?我管不过来,有些我也不想管,我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咤太子。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不吃败仗的将,哪天老天儿不待见我了,给我来个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我这条命也就交代了。命都没了,还谈个屁苍生黎民?

戚继光:倭寇杀人,贪官污吏也杀人,土豪恶霸也杀人,如果不能寿终正榻,死谁手里不是死?前些天大军休整,我一人儿瞎逛,亲眼看见盐市几个恶霸强抢民财,周围的盐商就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表情都他娘的跟看热闹一样。你说就这些人还待见我去救?

戚继光:我在福建在浙江都有哥们弟兄朋友,我队伍里大部分将士都是浙江的,也有福建的,他们都待见我,对我好,在嘉靖三十六年我被罢官最不济的时候好多人也都提携照顾鼓励我,我都记着,他们也有好多亲戚和朋友住在浙江福建,也都遭受倭患,有些人也都死在倭寇刀下,我觉得我得荡平倭寇,人活着不能忘了别人对你的好,就凭这,我才打了这么多年倭寇……我不为封侯拜相,也不为天下苍生,我就为了我这点哥们弟兄亲戚朋友,还有他们的哥们儿弟兄亲戚朋友。

我:我挺敬重你的,就冲你戚家军这几年在沿海平倭寇的这些个战绩,我也要敬着你,望小了说,你是一好汉,望大了说,你是一英雄。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沿海百姓,你都是英雄好汉。

戚继光从一片狼藉的桌面上摸出一个满着的酒壶,抬眼给我斟酒:瓶儿的都喝完了,咱喝壶的吧。

我:成,你要愿意,咱喝坛儿的都行。

戚继光:我念雷铃坤的好,牛田一役胜了后,我问雷铃坤怎么就来救我了,雷铃坤说我这不跟你近么,顺路。我就觉得再没这么实在的人了,我山东人,我受不了别人为我两肋插刀……

我:昔人已逝,咱都别这儿难过了。雷帮主一直对小猴子视如己出,说得牵强点儿,他不还有小猴子一个后人么?咱这不也救回来了么?

戚继光抹着泪儿问:小猴子这孩子怎样?

我:聪明着呢,我看过他和丐帮的一老头儿下棋,那棋风见地却不是一般幼童,当是个将辅之才。

戚继光:我这些年征南逐北,小猴子还望你多多照顾。

我:把我当外人了不是?雷铃坤不是我兄弟?

戚继光:穆人毓是我的偏将,拉扯小猴子这营生照理儿说就应是我的活儿。

我:我知道你难处,你先把海波平了吧。

戚继光:我知道为雷铃坤临死的时候把小猴子托付给你了。

我:他没把我当外人儿。

戚继光:你也是一厚道人啊。

我自嘲地冷笑一声:我不厚道的时候你都没见呢。

戚继光:不能,我看人不带错的,你心敞亮着呢,没影子,你没做过啥亏心的事儿。

我笑:那为了不亏心,咱再下一个吧。

戚继光也笑,抬手给我碰杯。

月亮从窗口探过头来,抬眼儿细看,也是一张笑脸儿。

我从椅子上醒来的时候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桌上杯盘狼藉,酒瓶酒壶都滚在地上呢,一挪脚叮叮直响。

雷铃坤已经不在了,我座儿前的桌上放着刻着铃字玉佩,还有明晃晃四个金锭子。

我挺多感慨的,到这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这一辈子都不容易,都有故事,雷铃坤也是,戚继光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