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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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贪狼(一) (2)

严嵩年纪大了,似乎没有听到,又似乎只是装作没有听到,吃下一口粥,抖着手去摸案台上的纸笔,自顾叨了一句:老来孤苦一身,也是该清偿一下之前欠下的债了。我死之后,能成大事者,料想只有张居正一人……

狄枫为他摊纸研墨。

四双官靴踏在地上,翻过茅屋外荆棘编成的简陋篱笆,脚步稳健走起路来悄无声响却又快如疾风。

官靴的主人推门进屋。

严嵩躺在蒲草铺垫的床上,面容祥和,脖子上有一道极细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把颈下染成了黑红的颜色,已经凝固,地上有一片被染成红色梧桐叶。

书案上有张白纸长卷,上书: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月底,从介溪回来的锦衣卫将严嵩的死讯告知嘉靖帝,帝当即咳血,哭曰:知朕心者,皆一一弃朕而去矣……

此时,张居正掌翰林院事,深得裕王爷赏识。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严嵩死后七个多月,大雪,世宗嘉靖帝殡天,天下缟素。

文武百官在大殿前呼天抢地地哭,张居正夹在百官中,面沉似水,却也没掉一滴眼泪。

世宗嘉靖帝的遗诏是由徐阶和张居正合计撰写,上谕: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

海瑞也在赦免的大臣之中——张居正履行了他对我的承诺。

翌年,裕王继承大统,年号隆庆。

张居正以裕王旧臣的身份,放擢为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朝政。同年四月,又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早朝的钟声响过,内阁议事,大臣位列两班。

张居正手执笏板上前,叩拜当今圣上——俨然已经不是当年裕王的神态了。

张居正:大同巡抚方逢时和宣大总督王崇古有本奏问,鞑靼首领俺答之孙把汉那吉,携妻比吉和乳母的丈夫阿力哥共十几人前来请降,问圣上是否接纳。

已经是穆宗皇帝的裕王爷拿眼扫视了诸位内阁大臣,问了一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堂下朝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御史叶梦熊气势汹汹迈出一步:回禀圣上,俺答率部多次寇边西北,杀我大明子民,劫掠我大明财物。又多次围攻大同,他孙子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请降归顺,提防其中有诈。

堂内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张居正上前一步道:叶大人所言极是,只是……

御史武尚贤上前一步:俺答意欲称王早就不是一两天了,就在数月之前还驱兵袭扰我边境子民,如今实在不是招纳鞑靼降臣的时候!

站在一旁的内阁首辅高拱怒目厉喝一声:你们能听太岳把话说完么!

堂下登时鸦雀无声。

天子轻咳一声:张爱卿请以详情告知。

张居正环视朝堂,正色道: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子的遗孤。只因祖孙二人同时看上瓦剌奇喇古特部哲恒阿噶之女钟金哈屯而结怨……

武尚贤:那就更不能纳降了,他们祖孙之间的恩怨,万一迁怒于我大明,那他们的骑兵岂不会变本加屠我百姓毁我城邦?

高拱: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叶梦熊:陛下,臣也以为应当把那个把汉那吉送回去。想当年宋辽金逐鹿中原,宋纳降辽臣郭药师、张瑴等人最终招致战祸,乃至生灵涂炭。把汉那吉是他的嫡系子嗣,虚实方且不论,其后必有追兵,他日俺答大军兵临城下,免不了又是一场血站。

这时朝堂又开始议论纷纷,不如杀掉以绝后患的话也开始传开。

臣有话禀明圣上!

张居正高喊一声,众人即刻肃静下来。

张居正:臣以为把汉那吉投奔我大明,一来是认定我朝为礼仪之邦,对前来纳降书递顺表的番邦臣子能宽厚相待,二来可能也是因为与那俺答老酋同争一女,不想那女子却没有看上他而选了老酋,一时羞愤,才来投靠。不论何种原因,此时纳降,对我大明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张居正:如今纳降把汉那吉是一个很大的变数,这个契机若能把握好,大势可成。

皇上:何谓大势可成?

这话说了一半,却引起穆宗皇帝的极大兴趣,叶梦熊等人也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张居正把话扯明白。

松鹤延年的香炉里面升起袅袅的香烟,屋子里一片静寂。

张居正举起象牙笏板:俺答第三子铁背台吉死后,把汉那吉由俺答之妻克哈屯养大。虎毒不食子,狼残不及亲,克哈屯定然会袒护把汉那吉。臣素闻俺答也是个颇识利害得失的人,惟愿圣上将此事全权交由臣来办……

高拱上前一步:张居正现领命统理蓟辽陕军事,况且蓟辽有谭纶、戚继光把守,陕西三边是王之诰部驻扎,都是具千人难敌之智、万夫莫当之勇的悍将,俺答的铁骑之师都不惧,何况几个降臣?此事交由张居正,臣以为十分妥当。

坐在龙书案后的穆宗点了一下头。

朝下众臣又开始窃窃私语,内阁首辅高拱怒目而立,环望众臣,再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表有异议。

传朕旨意,接纳降臣,封把汉那吉为指挥使,阿力哥为正千户各赏大红丝衣一袭,赐黄金万两绸缎百匹。

退朝,大臣从乾清宫出来,三两成群聚在一起讨论刚才的议事,俨然一群出笼的鸭子。

张居正一人,脚步轻盈地步下长长的汉白玉石阶。

太岳留步。

张居正回头,看着叫住自己的高拱。

高大人。

张居正拱手作揖,等着内阁首辅步下台阶。

两人并肩而行。

张居正:方才朝堂之上,感谢高大人鼎力支持。

高拱:好说。纳降之事,太岳心里可有方寸?

张居正:成竹在胸。

高拱:万全否?

张居正:已经跟谭子理和戚元敬通过信儿了,几位守将早就在厉兵秣马,战亦不怕。只是……

高拱:张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张居正: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高大人先听哪个?

艳阳高照,日光充盈着暖暖的力量,柔柔抽打着地面。

高拱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擦汗。

高拱:先听坏的吧。

张居正:叶大人所言不虚,已经打过来了,俺答亲率大军进攻平虏,分令儿子辛爱统兵二万入弘赐堡,侄儿永邵卜统兵趋威远堡。

这么大的事儿,你不上报……高拱擦汗的手巾掉到地上,失声叫出来,发觉自己失态后,慌忙压低音量,一边儿拿手直捶张居正胸口。

高拱:太岳啊太岳,这么大的事儿,你压着不上奏,非要搬出个把汉那吉来,你这不是添乱么?延误军情,你不但拖累我跟你一起掉脑袋,还要拖上那群刚才在朝堂上力挺我们的同僚!

张居正弯腰拾起高拱掉到地上的手帕,递给高拱。

张居正: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高大人为何不听听好消息呢?

高拱压住火:你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好歹也先跟我通个信儿吧?你让我力挺你,却连个当下时局的风儿都不透给我……

张居正:方逢时已经派鲍崇德去会了会那个俺答,说我大明宅心仁厚,非但没动那个把汉那吉分毫,还以礼相待,也言明了我朝的立场原则,似乎颇合那老酋的心意。俺答亲赠良驹宝马送鲍崇德回大同。

高拱长舒一口气。

张居正拍拍高拱肩膀:高大人大可高枕无忧,不出一年,俺答肯定不再为患西北。

高拱:所有这些,你在上奏之前都已经作出应对了?。

张居正笑。

高拱面沉似水:你啊,城府太深,心里还能进人不?

深夜,书房内的张居正摊纸研墨,奋笔疾书:

降虏事,前已悉。若彼果能执送诸逆,则当以礼遣归那吉,厚其赏赉,以结其心,却责令奉表称臣,谢朝廷不杀之恩,赐赉之厚,因求讲和,纳款效贡。俟其诚心向化,誓永不犯,乃可议其封爵贡额耳。但仆犹有意外之防,不敢不告……若鄙意则以为今边防利害,不在于那吉之与不与,而在彼求和之诚与不诚。若彼果出于至诚,假以封爵,许其贡市,我得以间修战守之具,兴屯田之利,边鄙不耸,穑人成功。彼若寻盟,则我示羁縻之义;彼若背盟,则兴问罪之师:胜算在我,数世之利也。但恐其孙一归,彼愿已遂,求和之意,必乖本图:或请乞多端,难于听许,明年当复来侵,虽获赵全等数人,恐于彼无大损益。此可虑者三也。大疏早晚即复,其中委曲,难以一一指授,望公兢兢图之。

次日,张府派内出来两辆马车,一辆马车载着一车名贵的古画送往内阁首辅高拱的府上,另一辆带着一封张居正写给王崇古的信直奔宣大。

年底,俺答派使臣来接把汉那吉,朝中厚礼相送,俺答甚为感激,同时也向大明送回了叛逃鞑靼的明降臣赵全、李自馨等人,同时与王崇古立下重誓永不再犯大同,并派使臣与大明修好,请求封贡、互市。在张居正的策动,高拱的鼎力支持下,穆宗决定:“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一面诏许封贡、互市,一面整顿国防;又诏封俺答为顺义王,赐红蟒衣一袭;昆都力哈、黄台吉授都督同知,各赐红狮子衣一袭;其余授官的,一共六十一人,把汉那吉封昭勇将军,指挥使官职不变。从此以后,鞑靼的铁蹄,不再践踏我大明朝的田野;他们的刀枪,不再濡染我大明朝子民的膏血。

这一年是隆庆四年,张居正一年给我写了三十六封信,却一次都没来流云芜草,我知道他正离自己的目的越来越近,离我却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