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也就是眼皮上那道蓝,缓缓擦过几团没弹好的棉絮一样的闲云;地,也就是脚下面一块一块缝里钻出茁壮荒草的青石板,幽长的回廊偶尔踏过几个婢女的绣鞋,脚步轻盈飘柔,像投入深井中的小石子,波澜不惊。
日光倾城——五月天儿京城的太阳一向这么慷慨大方。
一群麻雀掠过整个天空的蝉鸣。
视野换过一个又一个屋顶,树木时高时低,最后落在一个有黄色琉璃瓦的屋顶上。乖巧的鸟儿们和着蝉的鸣叫声跳起欢快的舞步,不时吞啄下瓦片上的细小石块。
越过屋顶,茂盛的香樟树下,两人围一个小小茶炉坐在藤编的摇椅上。
我:大热天儿的煎茶喝……
张居正抬头瞥一眼天上的日头:呵呵,瞧你说的,没到热的时候呢,就烧两块木炭的茶炉还灼着你了?你也少喝点酒吧,多喝点茶没坏处。
我:就你活得仔细。你矫情不?
张居正:今非昔比了嘛。
张居正抬眼望我。
张居正:多住些日子吧,这次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相见。
我:店里还有生意要打理,这次不是因为海瑞入狱,恐也不能来。
张居正叹了口气:说好很多事,相见却难。
釜中的水开了,发出气泡微微破裂的声响,水面上泛起小小的鱼目大小的气泡。
我起身拿起茶叶要投被张居正伸手拦下。
张居正:才一沸,没好呢。
他从茶炉边的一个小盏中捏起一撮盐撒进水里,伸手捞过木勺,轻轻搅拌后,将水面上的一层云母状的水膜去掉。
张居正一边舀水一边说:一沸之水煮茶,饮之则其味不正。
水烧到边缘气泡如泉涌连珠。
张居正:二沸了,此时煎茶正好。
张居正用木勺从釜中舀出一勺水放在一边,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
片刻过后,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张居正望茶汤中加入二沸时舀出来的那勺水,釜中沸滚的茶汤渐入平息。
张居正端起我的杯子,舀一杯茶,双手递我:饮茶要趁热连饮,此时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一旦冷了,精英则随气而竭。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为最好,称为“隽永”。尝尝。刚喝了不少酒,喝点茶对你有好处。
我把茶杯放在嘴边伸伸吸了口气,小啜一口:好香啊……
张居正:上好的普陀佛茶,走时候给你带上几斤。
我:给谭子理也带点儿吧,他在那边剿倭,也能见着。
张居正:朝事无大小,官场无朋友。谭纶跟我走再近,不能跟你比。
我叹口气:你就这点我不放心,太孤寒,心太重。
张居正给自己舀一杯茶,慢慢喝下:高处不胜寒,离皇上越近越是不易得个善终。咱俩虽是一类人,可能却注定不能白首相见。
我:别,咱不说这个,我最听不得这个。下次再见,咱还喝酒,还是喝酒好,陪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
张居正喝口茶,眯眼儿看我: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人。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
我:你啊,就是活得太明白。
茶杯里里面是碧绿清透的茶汤,明朗温暖,犹如这个季节京城的阳光,丰沛茂盛,掷地有声。
张居正:再宿一宿,明儿一早我派人送你回杭州。
我:海瑞的事情有劳了。
张居正:这人我肯定要保,不为你,为我自己。
我喝口茶问他:荣华富贵,以你的才智应该早就触手可得,你还求什么?
张居正:覆雨翻云!
我:读书读坏了,太想做好人。
张居正:哪儿那么容易当好人啊,姑且先从坏人当起吧。
屋顶上的麻雀喳喳叫几声,振翅飞起,视野越过那棵高大的香樟树,越过另一个有着琉璃瓦当的屋顶,无数个红砖绿瓦豆腐块状的庭院越变越小,逐渐变成了一个国字形状的图腾……
裕王府内,王爷在里屋看世子写字,张居正在外屋靠着门口垂手侯着裕王。
世子的大伴冯保在门外招手唤张居正。
张居正抬眼看了里屋正在纠正世子错字的裕王,悄声跨出门外。
冯保凑张居正身边耳语道:刚回司礼监,听其他公公说皇上龙体违和,这几日不住咳血,梦里总提起一个人的名字。
张居正:谁?
冯保:严嵩。
张居正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碧青剔透的翡翠玉牌:有劳冯公公。
这,这怎么合适。冯保半推半就地收下玉佩,辞谢去了。
张居正转回屋里,继续垂手侯着裕王。
夜深,张居正的书房仍然亮着灯。
月亮爬上来,腆着一张大饼脸在窗口笑盈盈地看张居正。
张居正没管月亮,站在窗边一脸忧患地望天上的星斗。
书案上放着两本已经上了年纪的古书,线装,最上一本书封的下半部分残损得很厉害,上半部分的书名倒还依稀可辨,隶书——《推背图》,另一本被压在下面,看不到书名。
一张纸摊开,上面写了很多人的名字,自大明开国以来的几个皇帝、朝中重臣的名字,还有年号,按着顺序一层一层写了下来,最后一行是当朝天子世宗皇帝还有几位朝中元老的名字。
张居正回到座位,抽出压在《推背图》下那本书,翻开细看,都是一些韵律驳杂,文体长短不齐的歌谣。
许久,张居正合上书,目光落在书案的那张纸页的最后一个名字上——严嵩。
张居正在把那张写着大明历代帝王和朝臣名录的纸折起来,掀开灯罩引燃,把它伸出窗外,看着那张纸页一点点在微凉的夜气中化成纸灰,随风而逝。
幽暗的密室中,油灯跳动的火焰把张居正脸映衬得颇显几分狰狞。
他背后的椅子上,一个面容娇媚的妇人陷入静默和沉思。
张居正:你做完这件事,也不要再回六扇门复命了,走得越远越好。
女子:义父,严世番已经问斩,严党早已垮台,为什么还要杀严嵩?他已经八十高龄,没有几年活头了,放着不管不是很好么?
张居正叹了口气:你都能放下前仇,我何尝愿意赶尽杀绝呢?但若要成大事,严嵩就不得不死,只有他能让大明朝翻过嘉靖这一页。
女子一脸狐疑:我不明白,还请义父明示。
张居正转过身:我开国宰相刘基你可听说?
女子蹙起眉头问道:可是那个帮洪武爷出谋划策打下江山的刘伯温。
张居正点头:可曾听过他的烧饼歌。
女子摇头。
张居正捋胡子:太祖皇帝一日吃烧饼,刘伯温进见。太祖爷以碗覆于烧饼上,传其进见,问碗中何物。刘基对曰“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此食物也”,太祖大悦,以为神奇,又以天下后世问之,刘基作歌数首以对,这便是烧饼歌的来历。这边儿可藏着我大明朝运势休咎的秘密呢。
女子似乎有些明白:义父从中洞察天机?
张居正叹了口气:那些歌中言辞闪烁,隐晦不明,本来我觉得是自己领会错了,但昨夜星象上显示也是如此。
女子点头:杀了也罢,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年,上窃君威,下害黎民,想来活到这把年纪也该值当了。
张居正:事关大明朝运数,以一人之力篡改天命,必遭天谴。你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你追随为父这么多年,倘是寻常人家也会找个好人家把女儿嫁出去,这件事情为父与你商量,你要不去我另想它法。
那女子沉思片刻:这些年来,蒙义父厚爱,在朝廷中给我谋得这个差事,衣食无忧,虽不比大户人家小姐那样娇生惯养,却也自由自在。如今义父有求与我,理应为义父分忧,舍生忘死是份内的事儿。只是小女心中还有一人放不下,想先去一趟杭州见一位故人,惟愿义父让小女了却这份牵挂。
张居正:去吧,办不办成,我都不怨你,只是不要再回京城,有多远走多远。
那女子起身叩拜。
狄枫一身女装,挎着一只竹篮走进一家祖坟旁的茅屋小院中。
一须发皆白的八旬老者须发皆白在扫院子,步履蹒跚,十分辛苦。
狄枫上前去扶那老者。
老者:你……
狄枫:朝中故人差我来看望严阁老。
老者笑了:啊,嘉靖四十一年,叶孤城行刺,是你和陆小凤救驾的,我知道,我知道……
狄枫搀老者进屋,扶到床上。
那屋子极其简陋,只放得一张书案和一张蒲草铺垫的床榻。
狄枫将竹篮放到书案,将篮中的热粥端到严嵩面前,用调羹舀一勺粥,吹凉了递到严嵩嘴边。
严嵩吃下一口粥:我这一辈子,近二十年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来却要仇人的女儿喂我吃粥。
狄枫愣住。
严嵩笑了:你跟你父沈炼颇像呢。
狄枫也笑:当年杨顺在你的唆使下诬告我父与白莲教谋乱,害我家破人亡,我曾立下重誓要杀你。
严嵩:从你进六扇门那天在西苑门口见我的眼神,我就猜出你是谁。
狄枫又舀起一勺粥吹凉送到严嵩嘴边:当年我加入浩轩苦练杀人伎俩,认张居正为义父,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你告我父亲在天之灵。
严嵩: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动手。
狄枫拿出手巾帮严嵩擦了擦嘴:这么多年过去,见过很多大风大浪,再加上义父的耳濡目染,仇恨早就淡漠了。
严嵩:我猜你今天不是为了私仇来的,你有太多杀我的机会……
狄枫再送过一勺粥:若有得选择,我真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