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便打发了一乘大轿,同都趣又到王家来。这王月仙正在家中着急流泪,忽又听见门响,只得自来开门,即转身闪立。都趣忙上前作揖道:“娘子不好了!我同你母亲去时,不期你父亲已是气绝。你母亲正在那里痛哭。公子已着人买棺木,就在那里殡殓抬出。你母亲只得又央我请娘子去相见盖棺。只消随身衣服到那里更换。公子已备了大轿,在门外立等。”王月仙一时愁惨得主意全无,也无暇哭泣,只说得一声:“家下无人。”都趣忙说道:“今日尚早,到那里事情完,回来还未日落。”王月仙听了,只得含泪上楼,换了一件浅色衫儿,将箱笼锁好,走下楼来。轿子已抬入门来,都趣便请入轿。
月仙取出一具小锁,烦都趣锁门,然后坐入轿中,轿人抬出门外急走。都趣向两邻说知看病缘故,叫他看好门户。邻人见是黄公子的势头,谁敢问他长短。都趣遂赶上轿子而走。月仙在轿中,真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悲喜难料。不一时看见到了一个绝大高楼门第,晓得到了。只说下轿走入,谁知抬轿的只不停歇,一径抬走到厅前,转过侧首,绕过一带回廊,委委曲曲到别一洞天。月仙忙在轿中偷看得,一时惊惊喜喜。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座园亭,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园亭沼囿,亭榭楼台,树木扶疏,阵阵花香沁鼻,竹林掩映,声声好鸟鸣人。堪爱处,交颈鸳鸯;喜羡来,并头莲蕊。池中死水活鱼游,园内假山真鹿走。左弯右转,满前院宇深沉,疑是内中高士卧;东迤西逶,几座重门绣幕,应知里面美人居。行到尽头,几处梨花半掩;走临幽径,数竿帘卷西山。风细细,送出莺声;香馥馥,微闻燕语。安排香饵,一步步引入桃源;暗设机关,一层层渐来巫峡。果然是一座少年行乐之场,实不亚当时金谷。
月仙在轿中看了这些繁华富贵,一时乐以忘忧,惊惊喜喜。正贪看不尽,不期轿子忽歇下地,才想起苦事来。不见母亲接引,又不便出轿。正在惊惶,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华丽妇人到轿边来,笑嘻嘻用手启帘,对月仙说道:“姐姐恭喜!令尊暴恙全亏公子之力,幸得救醒,尊堂陪侍。请姐姐到小妹房中权坐,然后使人引去。”月仙忽听见父亲无恙,母亲陪伴,不觉扫尽愁云。又见说全亏公子之力,又见她这般称呼,就知她是公子一位宠妾,随即走出轿来。一齐进门,分了宾主相见坐定。月仙谦逊道:“蓬茅俗妇,愧登富室之堂,敢蒙姐姐屈礼下援,不胜荣幸。只不知姐姐是公子何人,兼请芳名,以存知感。”那妾笑说道:“姐姐是璞中美玉、蚌中明珠,特未遇骊龙,未逢良琢耳!不过暂时埋掩。若遇有人,自能玉润珠辉,安肯作珠老玉颓?若以妹子陋容,自谓不及姐姐於万一,而能居斯堂寝此室者,是得富贵之人以佐其欢耳。小妹贱名解语,是公子姬妾中之第四人。姐姐闺名,久已盈耳,不敢复问。”说未完,侍女摆上茶点。月仙只得又谦逊了一番。二人对坐同吃。月仙举目观看堂中,果摆设得古董玩器,令人触目琳琅。只见一个侍女走向解语身旁,暗暗说了几句。解语点头,因对月仙说道:“原来令尊虽是痊愈,公子却留令堂在此,服侍两日。晓得姐姐在我处,着我款待,不要慢客。少时就送酒席来,请令堂来此。”月仙听了,只得说声:“取扰不当。”解语遂起身携了月仙,赏玩些古董,又步入园中看些景色。两人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早有侍女来请入席,解语遂邀月仙同到席中。
月仙已是情熟,便自对酌。饮到中间,解语说一番家中富贵,夸一回公子风流,少年知趣,月仙只点头默听。不一时,侍女送上灯来,月仙因不见母亲到来,只得要起身辞归。解语迎住,笑道:“令堂已被公子相留,难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只是休嫌简亵。却不道相逢俱有意,会合有缘人。”月仙含笑,只得坐下。解语便又劝饮,月仙见她这般款待殷勤,遂不复思归,便安心饮酒。饮了半晌,月仙渐觉力不胜酒,娇软倩扶之态。解语见了,便辞说有事入内便来,遂起身走去。
月仙只得独自坐在席间,因暗暗寻思道:“他的人物,全赖装裹点染媚人,所以得公子宠爱。想是这公子不以色是求,只存富贵中之妾名耳。只是她说少年风流,却不似个不好色的人。一时不便问得。”因又想起解语将珠玉比她的言语,细细想了一遍道:“她这几句话,不要将它作赞美我的姿色。我今细细想来,实是讥刺我的言语,笑我徒生美貌,不得遇富贵今所可恨者,嫁一贫贱邰元,而不能为他所宠爱,则月仙之命薄缘悭,今生已矣。前日自见马上这位官人以来,只觉寸心如系,颠倒愁烦,向何处寻消问息,只好作一痴想。不期今在无意中倒被他句句道着我的心事,甚不可解。”
正沉吟想念间,忽见灯下闪走出一人,飘巾朱履,鹤氅绣服,飘飘然趋走进前,笑嘻嘻躬身下礼道:“前蒙小娘子楼头顾盼,小生马上坠鞭,恨不能鹊架银河,片时会合。今夜相逢,实乃三生有幸。”月仙听了,忙起身将他一看,果然就是这位官人,不胜暗暗惊喜,几回错认梦中。定了半晌,只得问道:“郎君何人,怎得在此?”那人笑说道:“小生便是宅中公子,姓黄名金。自从那日得见小娘子之后,废寝忘食,相思彻夜。一种苦情,今且无暇细述。”说罢遂挨近身来,做出万千情急之态。月仙含笑阻说道:“公子贵人,宠妾盈庭,请自尊重。”黄金道:“小生房中姬妾虽多,实不及小娘子万分之一。故极力图谋设下此计,邀请小娘子降临敝室。申诉愁肠,不意所谋俱遂,实乃天作天合。得亲色笑,大慰平生,乞赐俯从,莫辜良夜。”说罢,即跪倒膝前,温存拜恳,月仙忙用手来扶,早被黄金手勾粉颈舌送丁香,轻轻抱起,走入侧首房中。房中已有灯火。月仙低言:“不可造次,人见不雅。”黄金笑道:“我已吩咐,谁人敢来!”便抱近榻前。此时月仙情痴若醉,一任公子轻举金莲,按投玉笋,云雨起来。两人十分乐意,怎见得?但见:
喜孜孜的是香干浅,笑欣欣实有邓潘驴。娇嫡嫡,虽云少妇,尚存处子含羞。热突突,只道年轻,却有老成伎俩。乱纷纷,有如蜂酿蜜;急攘攘,胜似蝶钻花。汗津津,美满情怀,喘吁吁,周身快畅。骨都都,泛溢蓝桥,软苏苏,醉倒吏部。从今罢却相思,已后思情似海。
两人狂荡完,公子扶起月仙,为他整衣理鬓,不胜感激。月仙道:“贱妾寒门陋质,所嫁匪人,只怜命薄,不作他想。不意那日临窗自遣,得遇公子眉目送情,坠鞭留意,两心眷恋,脉脉相关。自到如今,身心若有所系,已拟作来生之好。谁知公子情深,不忍弃掷,谋妾到此。初见惊疑梦境,两愿皆从。今妾之身,公子之身也,不知将来何以置妾?倘或有始无终,情如朝露,今夜宁死於公子之前,庶免日后怨别愁离之苦!”说罢举袖拭泪。公子听了,忙指灯作誓道:“我黄金若不与月仙图个天长地久,必亡身刀下!”月仙忙将衣袖掩他的口,祝道:“心真誓灭,祸变祯祥。”公子听了大喜,遂将王志无病,留她母亲在别室,细细说知,又说及谋娶。正未说完,解语走入,月仙忙将公子推开。解语笑道:“我公子为姐姐费尽心机,今夜才能欢会,正好快乐,怎倒推开?我与姐姐如今已成一家,不必避嫌,妹子已另备喜酒,畅饮一番,再寻佳镜。”公子遂携了月仙出房,另是一席酒肴。遂与月仙并肩坐下,解语对坐。三人不复顾忌,欢饮了一番。解语因见夜深,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间精洁香房,遂自走出。黄金与月仙各自解衣上床,真是一夜欢娱,千金难买。
到了次日,公子出房,着都趣与王志夫妇说明;又唤进王妈妈入房,月仙述知缘故。两人先前气恼,却被都趣先用势压利害之言,次以富贵动其心。二人见已中计,女儿又已心愿,只得允从。公子大喜,遂厚待二人,送他先自回家。
遂与月仙日夜不离,朝朝寒食,夜夜花朝,十分快乐。不知不觉已住了三月有馀。王志夫妇常来催月仙回去,恐怕邰元早晚回来。月仙只得与公子细细商量了一番,送月仙回去。只因这一回来,有分教:
安排杰士入牢笼,准备佳入归绣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