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月仙与黄金公子如胶似漆,千思万爱,日夜不离,三月有馀,当不得王志夫妇再三来说“邰元凶暴,恐他早晚回来,露出消息,事非小可。”黄金道:“他有甚本事,敢来问我要人?”月仙也踟蹰了一番道:“若恁般住下,这厮回来岂肯甘服?若使妾暂回,看他动静,徐徐而图,方得长久。”公子听了,一时高兴,只得着人送了月仙归家。怎禁两情眷恋,热突分离,一日几次传消问息;过不两日,到月仙家楼上顽做一处。街坊人已知其事,俱畏怕势力,谁敢管闲。
且说这邰元别了天雄山弟兄,身边有的是银两,到处买酒食肉,耽耽延延,走了二十馀日。这日才走得到天阳,已是下午,便往东门走入艳冶街来。将到自己门首,早抬头见对过系着一匹高头骏马,银镫雕鞍。再看自己门户,双门扃闭。因暗想道:“想是我泰山因我不在家中,便收拾得铺面恁早。”遂走上街头,用手在门敲了两下。忽听得楼上月仙笑声,便又敲两下,里面方问是谁。邰无应声道:“是我归家。”里面静悄了半晌,才一路叫出道:“大郎回来了么?”邰元听见是丈人口角,便应道:“泰山,正是邰元回来。”遂开门,同进到后一层堂中,放下包锏,又解了跨刀,然后与王志唱喏道:“小婿出门许久,一时不得来家,多蒙泰山照管。怎不见岳母与月仙?”王志忙向楼上叫道:“妈妈同女儿下来,大郎回来也。”母女答应下楼,同入堂中。邰元向岳母唱了喏,便自坐着,说了几句闲文。因看着月仙,只见桃花红晕,惺眼蒙蒙,低问声道:“怎你今日方来?”邰元道:“我被好友款留,直到今日方得回家。你在楼上与谁吃酒么?”王妈妈忙接说道:“大郎你还不晓得,今日是我寿日。你丈人连日在黄公子家做活,得些钱来,买几味酒菜,替我上寿。故此在你楼上吃酒,你却来得恰好。”邰元听了说道:“女婿做亲来,实不知岳母今日是寿日。这晚准备不来,明早补礼吧。”王妈妈笑说道:“小生日,也不值恁地。你同月仙上楼,我收拾了热酒来。”邰元听了欢喜,便取了包裹同月仙上楼,果见桌上杯盘狼藉,邰元绝不疑心。与月仙说不得几句,王志夫妇拿了酒菜上来,一同坐吃。邰元正走得饥渴,便就吃起,直吃到更深。王志夫妇将碗碟收了下去,邰元与月仙各自上床。
原来这日黄金正在楼上与月仙低斟慢饮,十分快乐。不期邰元回来,幸喜门是关的,不曾直入,急忙下楼躲在王妈妈房内。王妈妈将寿日哄了邰元上楼,即打发出门,上马而去。这月仙被邰元回来惊散,心中十分不快,即存了害他的念头。恐他动疑,只得强为欢笑,同他完了久别馀事。
到了天明,邰元起来,即去买了几色荤菜老酒,来家叫月仙整治,替丈母补寿,在家中吃了一日的酒。次日将银两藏在身边,自出门去,寻人吃酒,做他豪爽的事。
这黄公子出得门来,已有家人扶他上马,急走回来,直到半夜方才惊定。他妻子晓得缘故,劝他绝了往来。怎奈他情沾肺腑,岂肯回心。次日即着人叫了都趣来,细细商量,要摆布邰元,急娶月仙来家。都趣想了半晌,方说道:“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娶她回来,才得明公正气,没人谈论。”公子听了大喜,即一面着人通知月仙,一面〔着〕都趣等候。
过不几日,邰元早起,正要下楼,被月仙一手扯住道:“你腰边暗藏银两,日日在外同人吃酒,烂醉回来,只撇我在家清冷。我令将你银两藏起,才放你出门。”说罢便撒娇撒痴,向邰元腰里解脱下一个包肚来,险些将小衣脱落下地。邰元正要发话,不期丈母走上楼来。邰元慌忙两手捏住了腰裤,只背立着。月仙便将前言告诉母亲。王妈妈便笑说道:“我只道你夫妻顽笑,原来恁地。既是这等,你收了银两,可还他包肚。”月仙便将包肚丢在楼板上。王妈妈连忙拾起,笑嘻嘻递与邰元道:“大郎你不要恼。人家男子在外饮酒,却是妇道家该管的事,但大郎饮的是正经酒,不是撒泼酒,怎么一样拘管起来?我晓得女儿怪你不来家吃,偏了她,有些眼热。就是藏起了银两,日后还是你的,只不过替你收藏,恐你浪用。虽是小见识,也是她做人家的好念。大郎不要恼她。”邰元满肚皮气恼,一时发作不来,便接来拴在腰间,遂下楼出门。
走了半晌,因想道:“我正没好气,要给她两拳,禁她下次;谁知丈母上楼,只得忍住了手。我这汉子,可是惧怕老婆的!晚间回去,好便好,不好须叫她认了拳头,才晓得棘手。”因心里招了些不快活,只低头在城中乱走。因又想道:“我在气头上,包肚内的吃她藏匿,也该到笼匣中多寡拿些来买些酒吃。如今空手,若向熟识店家赊吃,却是不惯。倒不如去寻个相知,便吃他这遭,也不差什么。今日若不吃个烂醉归家,也吃这婆娘作笑。”想定了主意,便来寻人。谁知偏不凑巧,寻到这家回说不在,走到那家回说有事出门,心下好不耐烦。
正低头走间,忽有人走来,拱手道:“大郎,好些时不见,今日我正要到你丈人家来,遇得恰好。向日斜石街黄公子请你丈人到家做了好些生活,如今还有做不完的,叫我送到你丈人家来。我这两日却没工夫,烦大郎千万替我带去,免得我走。”邰元看明,却是小时认得,当年在母舅隔壁住的,惯走人家做帮闲,浑名叫做“火老鸦都趣”。邰元本不肯替他带归,因暗想道:“这黄公子前日丈母已对我说过,想必就是他。我今正走得没兴,何不替他带去,到店上权押顿酒,吃了家去,也好灭这婆娘的嘴,使他晓得我没银两在身也有酒吃。”因说道:“你还认得。”遂伸手过来讨取。都趣道:“我同你去取。”遂引着邰元到斜石街来。走入黄家厅上,叫邰元等着,便入内同了公子出来。公子故意问着都趣道:“这便是王穿珠的阿婿么?”邰元道:“我便是。”公子遂满脸是笑道:“我有包珍珠急要穿点,烦你带去与令岳,穿点好了送来。”说罢便在袖中取出一个小锦袱打开,当面点明了颗粒,遂递与邰元。邰元接到手中,便要转身。都趣便在邰元手中接过来说:“这是贵重之物,你却要收藏谨慎。你身上可有什么包肚么?”邰元道:“有,有,有。”遂撩起外面长衣,都趣便递与他。邰元并不留心,即塞入包肚。都趣送他出门,邰元遂欣然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