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豹问明,满心欢喜,便一径赶到骆家门前这等叫骂。杨幺同押差听明,一齐俱起。骆敬德忙入内去,拿出一把钢叉,对杨幺说道:“我出去杀开众人,哥哥便走。”杨幺忙拦住道:“兄弟使不得,黑夜间动手便要伤人。他今知我在此,便是走脱,也要与你费口。他将人命赖我,便到官去,没甚大事,我出去见他。”骆敬德拦住道:“哥哥出去不得。门外有百十多人,若与他好讲,怎么讲得明白,便要吵打。”杨幺道:“不妨,不妨。我一个在官人犯,怎敢乱打?”骆敬德一时没个计较,只不放杨幺出去。杨幺道:“既是这般,你只开了大门,叫他天明同去见官,分个理直。”骆敬德只得开门,举着钢叉,横身拦住,喝道:“若有那个敢进我门来,我只一叉一个!”王豹赶到首发话道:“你在衙门中吃了一分粮的人,怎么不知些利害,容留杀人军犯在家?趁早同我缚去见官,免得吵打。”骆敬德喝道:“你这泼皮!一个军犯投宿,地方常事。你怎敢带了多人,半夜三更打上门来欺负?可认得这叉尖上大虫也不知断送了多少,希罕你这伙毛人!”杨幺向外说道:“你今恃众,要报今日一拳仇恨。谁敢打我官犯,又图赖我在路杀人?没个凭据。若要见官,我又不走,天明便同你去。”此时已吵得满村人俱起,因对王豹说道:“这军犯说话果是不差。只消看守,天明同去见官,何必混闹。”王豹见骆敬德拦住大门,晓得他手段;又听见杨幺肯去见官,遂满心欢喜,只在外面乱到天明。一面使人去认明尸首,去报知薛家亲人,到县中来,一面催杨幺出来入城。骆敬德叫丈人搬出酒饭,杨幺同押差吃饱,上刑具,一齐出门。骆敬德只紧紧护住。
到阳城县前,王豹即便击鼓。县尉忙坐出堂来,问什么事。王豹上前禀说押差卖法,纵容军犯沿路杀人,地方擒拿来见相公。说罢就是尸亲上前哭诉,咬定军犯杀人。县尉见人命重情,便喝骂两个押差道:“你充解卒,怎敢受贿,不上刑具,使军犯杀人?”两个押差只得替杨幺分辩道:“小人奉差,怎受犯人私贿?实是王豹与杨幺酒后争论,图赖人命,要报私仇。”遂将园中饮酒的事细细诉出。县尉即叫杨幺上来,喝骂道:“你一个军犯怎么酗酒,在我地方上生事,打人杀人?须速招称定罪。”杨幺道:“打王豹是万目昭彰,杀死薛亮,有谁见证?相公休信仇口陷人。”县尉听了大怒道:“黑夜旷野杀人,怎得有人来看?幸喜地方见伤,踪迹协拿,不致漏去。怎巧言抵赖?酒后既能打人,便能杀人了。不打如何肯招!”遂喝衙役重责三十,杨幺只得直认受责。两押差见杨幺受责,忙上前禀道:“相公怎么听信一面之词,将人用刑?这杨幺是得罪太尉,我本官将他刺配远军,是朝廷军犯。若将他打伤,不要说小人们干系,连相公也恐不便。还求细审。”县尉怒喝道:“你纵容军犯在我地方杀人,我这里便作杀人论罪。我即备文书移会了本官,你二人少不得也是死罪。怎还敢护庇?足见受贿无疑!”遂喝打二人。杨幺遂上前说道:“不必屈责无辜。杀人的事,我杨幺一力承认。实是我醉后黑夜杀人。”县尉即令画供,将三人入监;吩咐尸亲自行掩埋,将众人逐出,然后退堂。
骆敬德在门外见杨幺甘心认罪,只不说出常况,口中不住的叫“好义气哥哥!”忽见王豹满面笑容同众人走来,不胜大怒道:“我今只打死这害人贼!”遂分开众人打来。众人忽见他行凶,忙将王豹护去。骆敬德见赶打不着,只得赵衙来。幸喜情熟,告求众役。众役也晓得这件事有些冤枉,又看他情面,遂不十分将三人难为。骆敬德日日到监送饮食。这王豹见弄假成真,不胜快活,便日日叫苦主来求审问定罪。县尉遂打发了一角文书,去岳阳移会了来,便将杨幺抵命。
且说这常况在夜间拜别了杨幺,连忙急走,要回汉阳。行了几日,离得阳城远了,才是慢行。一日正走得力乏,见路旁有座凉亭,亭内已有多人在那里歇落,遂走入坐下。忽见一个传递的走来,就坐在对面。常况见他背上有角公文,用块黄布包裹。那人坐了一会,遂起身在面前走过。常况却一眼看他背上包裹下面漏出几个字迹来,遂跟在他背后,方才看明,却是:“阳城县”三个字,便暗暗算计道:“这阳城县正是我杀人的所在。我便来了,只不知这事可曾发觉。两日正没处问信,这人是传递的,何不探问声也也。”遂紧走一步,在这人挨身擦过,回过头向这人拱手道:“老哥从那处来?”这人见问,也拱手道:“我是阳城县中一个值递的,要去投递这角公文。”常况道:“投递到哪府县去?却这等紧走。”这人道:“不要说起,去路甚远着哩。”常况道:“一个县里公文,只不过投递本地上司,有甚远路,终不成是出境关提人犯?”这人道:“虽不是关提人犯,却是出境到岳阳府去的。你道可远不远?”常况听见说岳阳府去,遂暗暗留心。因一时不便再问,只说些闲话,同伴着走了半晌。这人遂问道:“你不是我近处人说话,倒有些湖广土音,可是么?”常况道:“我正是湖广人,离岳阳也不远。”这人听了欢喜道:“我正少个伴,不知老哥可肯挈带,同行些时也好。”常况道:“得能同伴,可知是好。”又说些闲话,甚是投机,遂同行共走到晚,寻了宿店。
常况因有事在心,因说道:“我们总是同行,不如歇在一房。明早起身,大家有些照应,夜间也好说些闲话耍子。”这人道:“我也是这般想。”遂拣了一间洁净房间,做了两个铺儿。常况便去打子几角酒并菜来。请这人吃。这人道:“今夜是你的,明日是我吧。”常况道:“休说你我。”遂对面吃起。吃了半晌,常况道:“你可知这角公文到岳阳做什勾当?”这人道:“只因有个军犯在我地方杀人,被人拿住。因他是岳阳军犯,故此本官有文书来移会,好问抵偿。”常况听了暗暗吃惊,问道:“这军犯临审可曾受刑,有什攀扯么?”这人道:“怎么不曾受刑?他已一口承认自己杀人,却攀扯谁来!”常况便不再问,遂吃完,各自睡了。
常况睡着,一时万千着急道:“我本待要来救他,谁知因我杀人,反叫他吃苦,若只含糊在监,便好算计他出走。如今不说出我姓名,自己顶罪,若再迟几日便要问实。我今恨不能飞去,脱他出监。我就一刀一剐,也是我应该的,怎么还在此耽迟!若守到天明,便就迟了。莫若趁这人睡熟,我自便去。”一时算计定了,遂悄悄走起身来,拚叠了包裹,用出旧时行径出房上屋,空处跳下,奔回原路。
连走两日夜,这日巳牌时分才到县前。立不一时,县尉早已出来,排衙理事。常况即奔到堂下,连声叫屈。众衙役一时喝他不住,县尉便着人带他上来,问道:“你有甚屈事,敢在我公堂上放刁叫屈?可实说来免打。”常况道:“我便是岗下杀人的常况,连夜脱逃。不期前日听见相公信人屈陷好人,故此今日自来投到。释放杨幺,将我定罪入监,才不冤枉。”遂将朴刀呈上道:“血痕尚在。”县尉又细细问了一番,遂叫将三人带出。
常况见了杨幺,忙大叫道:“杨幺哥哥,是兄弟我杀人,带累了哥哥吃苦。今来投到认罪,便放哥哥。”杨幺忽见常况来认罪,只愁眉不语。两个押差忽听见他来认罪,方知那夜是他杀人,不胜欢喜,忙到案前禀道:“前日夜间杀人正是这人,害得我们好苦。”县尉便问杨幺道:“你既不曾杀人,为何前日冒认?”杨幺道:“我便是醉后打得人,便就杀得人。以后审事只此推情,自然狱无冤枉。”两个押差便说道:“我二人奉差起解,俱限月日,却被王豹挟仇诬赖杀人。幸得杨幺认罪,小人们不曾受责,却耽误了限程,求相公也要做个主裁。”县尉情知问屈,只得说道:“本县少不得将王豹重处。”遂叫库吏取出一贯钞来道:“你在此日久,可领去做前路酒资,作速去吧。”两押差便自领谢。杨幺与常况不便交言,只四目相视,同押差走出。县尉将常况责治。钉了刑具,发令入监,审结偿抵。
杨幺走出城,忽见一人走来,遂立着说话。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当时浪子,今日风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