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冀村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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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王小剑改名王尊严

王尊严,又叫王小剑。

王小剑改叫王尊严,我觉得,多少跟我有些关系,这让我内疚了一段时间。我想,名字是父母给的,它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是思念、爱护、期望。如果把名字改了,那么,是要把这些都割舍掉的意思吗?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王小剑喝多了,就说自己名字不好听,打小就被我们叫“王小贱”,或者是“贱人”。

他瞪着红红的眼睛,对我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我也喝多了,看着他猩红的眼睛,那白色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黑色的眼球就缩的小小的。我不记得是不是真的觉得他说的对,还是觉得他的模样挺吓人的,于是就说,那时候还不是闹着玩,谁没有个外号?你还计较。

王小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我不能叫再叫这个狗屁“小剑”,你说,你说,你有文化,该叫什么好?又说,名字就是人的名片,叫的响亮才行,活着就要有尊严!

我说,我的名字好听啊,爹娘给的,还改个什么?你要活着有尊严,就叫王尊严好了。

我睡了又醒了,我终归离开了冀村,又回到北京。回到了我的应许之地,然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王小剑QQ传我一张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王尊严”,我才又记起来,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跟王小剑聊了几句。

我也很担心怕王小剑因为新名字再找我麻烦,所以要跟他聊,解释这是酒后话,怎么能当真?其实,我想多了。

王小剑改名字不是因为我的话,还是喝醉了的醉话,改成王尊严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爹王贵业。王贵业活着的时候,对王小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要有尊严”。

王贵业揍他的时候,会说这句;王贵业骂他的时候,会说这句;王贵业吃饭的时候,也会说这句,即便和他一起尿尿,也会说这句。王小剑结婚时,他说的也是这句,即便是他死的时候,对王小剑说的最后一句,还是这句。

小的时候,王小剑觉得他爹王贵业因为自己有尊严的活着,全冀村的人都尊敬他,所以才这样说,后来他知道的多了,才明白,他爹王贵业是从来没有得到全冀村人的尊敬,也从来没有觉得有尊严的活着,才这么说。明白了这个,他就不怎么怕他爹的打,也不怎么记恨他爹,他权当是让他爹王贵业在他这里找到一点儿做父亲的尊严,真正地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现在他爹死了,王小剑倒有些想他,这么一想,在给他爹守灵的时候,就想着改名叫王尊严。

王贵业出事那天,王小剑还在家里洗摩托车。他见周需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对他喊,你爹出事了,就还嘴说,你爹才出事了,又见周需儿呼哧呼哧地喘气,对他喊,你娘让我来找你,他才回过神,周需儿说的是真的,不是骂他。他想推摩托车,周需儿又喊,你娘让开三马……他打了火,就奔南岗子开。周需儿就在后面跑,到底追上了,爬了上去。一路上,惊得是鸡飞狗跳。

到了南岗子,熄了火,老远就听见他妈周兰的嚎声,都说不让你杀蛇,你还杀,这回把自己搭进去了啊……。

他跑到近前一看,就见他爹王贵业被平躺着放在土坡上,脸上黑乎乎的,头发都被火烧撩了,卷了,胸前的秋衣里外里层都焦了,贴在肉皮上,旁边还丢了些带血的片料,腿上的裤子也被褪下来,拿******外衣盖着。空气里一股肉被烧焦了臭味。后来听人说,趁着秋风,王贵业犯了杀蛇的瘾,就来南岗子寻蛇,还架火烤蛇,谁承想犯了羊角风,一头栽倒火里,倒把自己给烤了。

众人见王小剑来了,就赶紧七手八脚抬了王贵业到三马车(农用三轮车,有三个车轮,前一后二,俗称“三马”)上。王小剑开了奔县城医院。

到了那儿,大夫说烧的太厉害,先稍作处理一下,赶紧去市医院吧,去早了估计还有救。

那冀村离着市里还有七十多公里,周兰这边伺候着王贵业,又让王小剑去找汽车。不论贵贱便宜,王小剑找了一辆车,赶紧奔七十公里外的市医院。路上颠簸,又被风吹,王贵业醒过来了,就闹腾,停下来一听他意思,竟然是不让去花那冤枉钱,说自己刚梦见小鬼来捉它,还有跟着一帮蛇,都是他杀的,一个个立着走,像人一样,还说人话,说要跟他在阴曹打官司。最后,他看了一眼周兰,又看看王尊严,到底说了一句,要有尊严地活着,就晕过去了。

王贵业到底没有救过来,在市医院挺了几天,大夫说,烧伤的面积大,而且内脏也受了伤,早就有伤,活不过两天了。果然,两天里他也没醒过来,只是睡,好像从来就没睡着过一样。

回来后,一家人操持王贵业的丧事,王小剑去跟本族的人报了丧,有的来,有的报了也没来,王贵业的丧事倒有些凄凄凉凉,跟他生前的咋咋呼呼一点儿都不一样。周兰哭他爹、王小剑哭爸爸、郑有兰就哼哼地哭、王爱爱还不懂事,见有人来,就哭爷爷。哭了一日,没有人再来凭吊。有人就说,这天一早凉,但中午还是热,王贵业这个样子就是放在水晶棺里,也不太适合再放三天,还是尽早入土为安的好。周兰点点头,决定当天就把王贵业埋了。

其实,王贵业死,王贵军也来帮忙处理后事。

王贵军说,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哥哥,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有些人听了,暗暗伤感,埋怨王贵业以前做事太没有人情味。王小剑不这么想,王贵军没有趁机闹事,就是有问题。

王贵业死的时候,我正好从北京回来过十一。我得知王贵业的死,倒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这村里又少了一个人,就像少了生气一样。这些年,胡同里的人家是越来越少,有的是死了,有的是走了,走了的,有的还会回来,有的就再也回不来的。胡同空了,生气也空了,连胡同里的树都没精气神了,长都不朝着天长了。

我回来了,但没有去找王小剑,还要料理他爹的丧事,而且我跟他爹也没什么交情,更何况还看不上他。等王贵业头七一过,我想我也要回京了,于是就去找王小剑,结果被他拉住在家里喝酒。

我本来不想喝,觉得这气氛不对,酒喝起来也没有感觉,但这个时候,王小剑或许更需要一些宽慰。于是就坐下,陪他喝,喝着喝着,就聊起来,从以前聊到现在,又聊北京,再聊冀村,还聊各自人生,两个人都喝了不少。临了,王小剑就提着改名的事。

我知道他爹王贵业的事,也知道他的名言“活着要有尊严”这话,但他不知道王贵业死的时候还没忘这句,也不了解王小剑的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于是我就在QQ上劝王小剑节哀,顺带开脱自己的那句醉话。

王小剑没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他跟冀东良辰有天壤之别,跟冀东良辰这样的人从村里走到首都的人还能够在一起喝酒拉呱,说说前尘往事,就算不错了,自己的心情,他未必了解。于是也胡诌了几句,两人互相发了“88”。

所以,王小剑二十六那年,正式改名叫王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