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已是复原,是吗?
长玥瞳孔微微一缩,仅是伸手稍稍朝脸颊探去,而早已冻得发凉的指腹接触到的,则是平整而又光滑的皮肤,这种感觉,显然是与寻常那突兀的红肿之感有着天壤之别。
今日沐浴,剧痛难忍,无疑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料此番从昏迷中醒来,皮肤已是光洁如初,这种突兀而又怪异的变化,也着实是略微玄乎了。
思绪幽幽的翻转着,心境,却依旧冷冽而又麻木。
待片刻,长玥迎上他的眼,终于是出了声,“容貌恢复,扶玉虽满意,但宫主则是更为满意。”
说着,语气一沉,继续冷冽如冰的道:“宫主今日让扶玉泡澡,可是想杀了扶玉?”
他轻笑一声,嗓音懒散而挑,意味深长的道:“若本宫有心杀扶玉美人儿,你此际,还能安然的坐在浴桶内?”
他语气微带调侃,懒散柔腻之中透着几分嗤笑与魅惑。
长玥垂眸下来,不再朝他观望一眼,只道:“今日再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扶玉才知,性命如蝼,生死之间,皆不过是在宫主的一念之间罢了。此番落到宫主手里,受宫主戏谑与玩弄,自也是扶玉命数,只不过,宫主要让扶玉强大与冷血,倘若是,扶玉真如宫主所愿的冷血强大时,甚至强大得连宫主都略微顾忌之时,那时候,宫主与扶玉,可会来场真正的较量?而非,如此际这般在背后肆无忌惮的算计扶玉?”
他眼角稍稍一挑,漫不经心的问:“扶玉美人儿这是在嫌本宫行事不够光明磊落?”
嗓音一落,轻笑出声,妖异的面上也无半分变化,似是并未将长玥这话太过听入耳里。
长玥面色冷沉麻木,连恭敬之色都未再伪装而出,低沉如冰的道:“是否光明磊落,宫主自是比扶玉更为知晓。而今扶玉如蝼蚁,宫主要如何利用,自可任意抉择。”
这话一出,长玥稍稍抬眸朝他望来,待见他面上的笑意更甚,薄唇微启时,她神色微动,再度出声转移话题道:“扶玉如今,能否出浴了?”
他唇瓣动了动,却并未道出话来,那双异色的瞳孔肆无忌惮的在长玥面上流转片刻,懒散道:“容貌已复,自可出浴,只不过扶玉美人儿此际并无衣衫蔽体,当真要出来?”
“羞耻之心,也早被碾碎,还何来的顾忌?”说着,正要淡然起身,不料身子稍稍一动,妖异之人已是出声道:“慢着。”
长玥身形一顿,淡然观他。
他异色的瞳孔懒散观她,虽邪肆而笑,然而那瞳孔深处,似是极为难得的增了半许不悦。
“泡了回药澡,扶玉美人儿这脾气倒是大涨了。本宫还记得,前些日子便与你说过,若你仍不懂收放情绪,甚至胆敢在本宫面前不敬时,本宫,倒会斩断你一根手指呢。”他慢悠悠的再度出声。
长玥神色分毫不变,就连冷沉淡漠的心底,也是平寂一片。
她坦然无波的迎上他的目光,低沉道:“扶玉在宫主面前,卑微如蝼,宫主若要真心斩断扶玉手指,扶玉,认命便是。”
她并无半分的反驳与祈求,坦然冷冽的嗓音,也无半分的委婉之意。
大抵是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底的定力与魄力,也莫名上涨。这妖异之人对她本无善意,纵是以前她对他百依百顺,谨慎小心的虚以逢迎,却仍是会被他肆意的拿捏与利用,前几日里死里逃生,算她运气,然而这次的剧烈疼痛,却是疼入骨髓,令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何为故意的玩弄,何为真正的无情冷血。
这妖异之人,虽妖异如魔,魑魅如鬼,但对待这种人,若一直一味的服软,自会被他算计得骨头都不剩,但若是奋起抵触,也不过一死罢了,是以,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再对这人虚以逢迎,彻彻底底的将她的骨气全数碾碎的去讨好他!
更何况,此番他费尽心思的为她恢复容貌,费尽心机的想要将容貌恢复的她推出去惹得风浪,如此,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岂会真正将她的手指斩断,让她血流成灾,从而,彻底的将他先前的计划也一并打乱?
长玥冷眼观他,一言不发,心下也是冷寂一片,清晰锋利,再无半点的温度可言。
妖异之人挑眼观她,瞳孔微缩,极为难得的朝她打量得仔细,妖异如华的面上也卷着邪肆张扬的魅笑,然而若是细观,却又不难发觉他面上魅笑之下的兴味与探究。
一时,周遭气氛全然沉下,积极无声中,透着几分慎人的厚重与压抑。
半晌后,他终归仅是轻笑一声,朝长玥懒散道:“好生在浴桶内等着。”
待这话一落,他目光朝长玥一扫,而后便转眸朝不远处的雕花木门望去,微挑着嗓子道:“徐大人,将东西送进来。”
瞬时,屋外当即有恭敬的应声扬来,随即,那道雕花屋门也自外而开,那徐大人亲自脚步微有踉跄的端着托盘入得屋来。
长玥冷眼朝那徐大人望去,视线却恰好扫到了他手中的托盘,只见那托盘上正整齐的叠放着一套衣裙,衣裙之上则是一些珠花珠玉之类的发饰,然而若是稍稍细观,长玥神色却是再度一沉,麻木无波的心底,也终归是生了几分冷冽与煞气。
那托盘上的衣裙,色泽为白,虽不知样式,但那衣裙上的珠花与珠玉,却是令她熟悉万分。
以前还贵为公主时,便喜素雅装扮,珠花大多为浅绿亦或是浅紫,样式也非繁复,与那些宫中的妃嫔头上的珠玉倒是有着天壤之别,而吊在额头的珠玉,她此生之中也只换过三次,第一次是孩童时候吊在额头的粉色桃花状的玉,第二次是十岁之际父皇亲自送她的淡蓝奇玉,第三次,便也是及笄之时,太子哥哥亲自在天下间为她搜寻来的淡紫花状的碧玉。
以前公主之尊,而今落魄如蝼,是以也从不曾想过以前装扮,然而此际突然见得那托盘白裙上摆着的浅绿珠花及淡紫花状的碧玉,则瞬时刺痛了她的眼,勾得心下起伏狂涌,云翻不定。
这妖异之人此番让徐大人送来这些,是何意?
而今恢复了她的容貌,这人还想让她与以前打扮得一模一样?从而让她大肆从宫闱经过,惊得满宫之中皆道她慕容长玥还魂了?
长玥一言不发,神色冷冽得都快要结冰。
而那徐大人则是将托盘刚刚放置在圆桌上时,便被妖异之人打发了出去。
待屋内气氛再度沉寂时,妖异之人转眸朝她望来,眼角一挑,懒散柔腻的出了声,“萧意之送扶玉美人儿一个家破人亡,而本宫,便送扶玉美人儿一个公主之尊,如此相较,倒也是本宫比惠王慷慨甚至温柔才是。”
“扶玉鄙陋,岂敢再担公主之称。”
他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的道:“是否担得,自是由本宫说了算。”说着,嗓音一顿,缓然转身朝不远处的圆桌而去,待将桌上托盘内的白裙拿于手上时,他才缓步折返,而后站定在长玥的浴桶边,兴味盎然的抖了抖手中的白裙,勾唇而笑,“怎么,扶玉美人儿方才还言强大与冷血,甚至都浑然不惧本宫斩断你指头,怎此际,竟连这身衣裙都不敢穿了?”
懒散的嗓音,邪肆如痞,兴味柔然之中,却也卷着几分不曾掩饰的戏谑与探究。
他在激她。
长玥了然,却并未愤怒与发作。
待默了片刻,心底深处的起伏之感,也被她全数的压制了下去,随后,她也仅是冷沉的盯着他的眼,面上之色,也是淡漠冷冽得紧。
今日此人,竟是欺她如此,是以,她怕是无心无力再呆在他身边等待合适的机会逃离了。
只因,这人心思太过阴狠与缜密了,倾注在她身上的算计,就像是一张密集的网一般,彻彻底底的将她罩在其中,狼狈无力的成为他的瓮中之鳖。
她如今处境,怕是等不起那所谓的逃离机会,更没时间等了。
思绪缠绕,满心冷冽与阴沉。
待半晌后,她才垂眸下来,不再观他,而后极为淡漠无波的起身出浴,浑然不顾他兴味视线的用地上褪下的外裙擦拭身上的水渍,再无波无澜的伸手捡起地面的里衣穿上,待一切完毕,她才缓慢伸手,从他指尖将那套白裙接过,待穿在身上后,才觉这白裙的样式与以前穿的一模一样,便是连这腰带的纹路,也与以前的白裙腰带如出一辙。
正这时,屋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扬来,片刻便已在门外止住。
长玥冷漠朝那雕花木门一扫,便闻身旁妖异之人懒散出声,“可是金缕姑娘到了?”
“是,是奴婢。”门外,金缕的嗓音显得有些局促与喘息。
“进来。”妖异之人懒散一笑,慢悠出声。
片刻,那不远处的屋门便已被推开,金缕那略微瘦削的身影自门外逆光而入,待她合上屋门并转身时,视线落在长玥身上,骤然顿住。
“公,公主。”霎时,她面色狂涌,瞳孔之色起伏不定,唇瓣与身子都当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连道出的话,都显得紧张莫名,一股股的欣慰与震惊甚至谨慎之意都全数交织,语气低然而又胆怯,似是怕吓走长玥一般。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长玥目光越发冷冽。
而今被妖异之人这般摆了一道,她这身份,无论是死而复生,还是诡异的借尸还魂,虽与鬼魂之说有所冲突,但如今她活生生的立在这些故人面前,无疑,到时候她不是被晏亲王与萧意之等人当做鬼魂射杀,便是当做有心蛊惑人心的乱党给诛灭。
自打从灵御宫启程出发来这大昭京都,路途艰辛,危险丛丛,便是入了大昭京都,这妖异之人也肆意的将她利用与玩弄,而今,这妖异之人终归还是对她放了大招,这沐浴汤药未能让她疼死,是以,他便要将她真正的公诸于众,从而,再让她体会一次在萧意之与晏亲王刀剑下死亡的感觉……
心思至此,冷沉麻木的心底,煞气之感浓烈满眼,肆意着满身的血肉与神经。
长玥终归是转眸朝妖异之人望来,神色如刃,凉薄煞气的问:“宫主,便是这般想看到扶玉亡?”
他眼角稍稍一挑,异色的瞳孔却微微一缩,那眼底深处,常日邪肆如痞的笑容已是稍稍收敛,反倒是极为难得的增了半分厚重与复杂之色。
“人若要成大事,定得忍辱负重。扶玉美人儿,今日如此,非本宫负你,而是你自行不曾在本宫面前争取,负了你自己罢了。”
幽沉的嗓音,破天荒的竟然未有兴味与玩笑之意,就像是真正撕破了脸皮一般。
奈何还未待长玥真正明白过来,他轻笑一声,那张妖异如华的面上,竟如变戏法般再度迅速的恢复了邪肆与张扬,而后分毫不顾长玥反应,转眸朝门边早已呆滞的金缕扫去,慵然吩咐,“还不过来伺候本宫的美人儿梳妆?”
整个梳妆过程,长玥一言不发,妖异之人也一言不发。
金缕那双为长玥梳发的手,则是颤抖不停。
周遭,无铜镜,无胭脂水粉,金缕仅是为她稍稍挽了发,颤抖着手略微熟练的为她的发上镶嵌了珠花,而后,再将那枚淡紫色的碧玉,吊在了长玥的额头。
往日金缕为她完成这副装扮,用不到半盏茶时间,而这回,金缕那双颤抖的手,却足足在她头上忙活了一个时辰。
待一切完毕,金缕突然朝她跪了下来,抓住她的衣角便不住磕头,泪眼模糊,狼狈不堪。
“公主,公主……”她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哽咽酸涩,奈何长玥却是只字都未听入耳里,满身煞气,一言不发。
片刻,身后有脚步声悠然而来,不多时,妖异之人停在了长玥身旁,他那悠然的脚步声,也瞬时戛然而止。
长玥冷沉而坐,兀自静默,面上之色,依旧冷然如冰,奈何片刻,几根凉薄的手指挑住了她的下颚,抬高了她的下巴。
沉寂的视线,也下意识的抬起,恰到好处的迎上了他那双异色魅然的瞳孔。
瞬时,二人目光相对,一人柔媚,一人冷情。
妖异之人薄唇一勾,轻笑一声,风情万种的问:“恨本宫了?”
长玥煞气观他,冷冽不言。
他未恼,反倒是笑得更为邪肆,一张妖异如华的脸上尽是柔情魅然的笑,活生生的像极了嗜血的妖魔,令人望之生惧。
“扶玉美人儿,冰雪聪明,容貌倾然,本宫,喜之怜爱。今日之举,虽在利用你,却也在帮你,扶玉美人儿,倒不必如此急着表明你立场,恨上本宫,没准有朝一日,你谢本宫还来不及,亦或是,还有亲自求救本宫之时,呵。”
嗓音一落,他懒散伸手,扣住了长玥的手腕,随即稍稍用力,将长玥拉着起身,话锋一转,又道:“时辰不早,便该回去了。那拜月宫中,寂寞太久,今日,也该闹腾一番,冲冲晦气了。”
他的言行,深沉无底,但又是反复无常,令人全然琢磨不透,更无法去预见。
今日经得如此变故,长玥早已是冷透了心,浑身上下,也是煞气布满。
她并未挣扎,任由他牵着朝不远处的屋门而去,那一直跪着的金缕,也急忙放开她的衣裙,随即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来小心急促的跟随。
出得屋门时,冷风扑面,劲头微足,然而长玥这回,却已然诡异的感觉不到寒风的凛冽,浑身上下,麻木,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