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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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五个词语(3)

由此,他总结了《左传》、《战国策》、《史记》和《世说新语》等历朝历代的经典进而断言:“无他,直录其事是也。”李巍所处的朝代使他没有与西方进行相关交流的可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尼奥安德鲁的观点有某种相通之处。如果这一断言当时能及时传播到西方,一定能够引起恐慌,进而再次产生更大规模的激烈辩论,可惜没有。回到唐朝,李巍的著作也仅限于是一本著作,他的同族兄弟李白正以那些夸张的抒情诗名动宇内、出入长安。不仅如此,即便到了18世纪,小说在东方也未受到关注,就像他们的婚姻制度,身为卑微的妾姬,妻若不死,永难扶正,甚至地位还不及妾姬,简直就是官人外养的情妇或青楼女子。它们以“禁书”的面目私自流传,作者的初衷无不源于泄愤和幻想。读经并作济世之文然后出仕方为正道。于是,那些堙没于小说之后的作者,当他们“流完眼泪”写就一部小说,惟恐被人知晓,乱署一名,赶紧抛出,日后有人当面提及,也概不认帐。

从无到有,小说作用于人类的情感和思考渐渐获得了应有的地位,这从17世纪的书籍印刷和装祯设计上可以取得证据。那些鲜活生动的人物,那些离奇曲折的情节以及那些宏大逼真的场景无不召唤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同时也点燃了小说家们越来越大的激情。无论读者还是作者,他们都相信世上的故事会像繁衍子孙那样无穷无尽地发生,那么,小说也就可以无穷无尽地写下去。但他们还是有如宿命般的突然发现:“当上帝创造了人类,区分了男女,故事就再无变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小说被第一位书写这些的经典作家们垄断了,换言之,小说已死。”(尤涅斯卡《论小说及社会新闻》P987页)。尤涅斯卡生活在17世纪初叶的东欧某个城邦里,他的话可谓惊世骇俗。“小说已死”?他的勇气简直可以和普罗米修斯相媲美。念过文学史的人都清楚,17世纪至20世纪是小说创作的高峰期,我们现在的阅读也大多集中于此。他的话不仅惊世骇俗,简直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不值一提的谬论。

但奇怪的是,不仅至今没有一位批评家就他的话发表意见,即便当时,大家听到他的话也表情镇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即便早在17世纪,人们即已厌倦了被不断重复的生活,也顺带着厌倦了小说。虽然大家还在认真阅读,还在认真写作,但改变不了厌倦情绪,而且这种厌倦情绪不再与日俱增,它稳定了下来,成为人类所必须呼吸的空气那样的事物。不仅现实生活图景不断重复,即便是幻想和梦境也是大同小异。人们在这团空气里出生,然后死去,再将这个规则遗传给他们的后人。生生死死,这就是人类的遗产。再也没有什么能给大家带来上帝初临人世的惊喜和感动了,何况小说呢?从此以后,背离战败或道德屈辱的自杀成为了一种时尚,人们往往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什么也不为就纷纷结果了自己的生命。这一厌倦情绪因为真切因为来自某种神秘力量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星球。明朝的逐臣朱雨农有一天走到塞外,他看见那些嶙峋的怪石、无垠的沙漠和高远的天空,慨然唱道:“天地无所遇,虚实岂可分?”(《楝园集韵·塞上》)。

尾注:本书除众所周知的人物及著述外,其他均由作者曹寇虚构。

悲还伤

姑娘,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

谈谈吧,随便谈点怎么样?好,我继续说。

我嘛,我发育很早。那一年,我们村里有个男的结婚了。每家都去一个人吃喜酒。我们所谓的小孩子不在邀请之列,但我们仍然准时出现,在他家门前捡一些未能爆炸的鞭炮,顺便向人勒索几个糖果。后来,我爹喝醉了,但我不想扶他回去,我看见几个汉子把他架走了,心里充满了鄙视。我确实不想回家,他们,也就是和我同龄的那伙孩子都回家了,我同情他们的哈欠连天,因为他们还没发育。我发育了,一个人呆在那场婚礼的外围等待,等待所有的食客全部滚蛋。但他们迟迟不滚蛋,我操他妈的。夜晚,乡村的夜晚,已经很深很深了。冷,多么的冷。可我还站在那儿。没有人发现我。

那些东倒西歪、被所谓喜气冲昏头脑的人没有资格发现我。最后,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身体周围食物、酒气及他人制造的热量逐渐散去,而我胸口还在烘烘燃烧。新房的窗帘并不因为我拉上,整个黑夜,包括我身边的猪圈以及不远处的一片幽暗的竹林,我们集体嫉妒那对新婚夫妻,我们蠢蠢欲动,我们想看一看他和她下面会干出点什么。但,窗帘真厚,而且拉严实了。我管不了猪圈和竹林,独自一人走到窗下。多么安静的夜晚,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被冻坏了,鼻涕流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用手掌擦,然后把它们蹭在他们冰冷的水泥窗台上。然后,就是回家。家里人给我留了门,摸黑进屋,没脱鞋爬上自己的床。这时候,月光照了进来,像水一样滤过我的脸,照在板床的木框子上。

姑娘,这是我今天所讲的第二件事。你愿意听吗?好,下面是第三件——

昨天我去邮局拿稿费。嗯,说到稿费我就想骂人,我操他妈的那些编辑,他们总是不用我的小说。我写得这么好,某些“著名作家”一辈子也写不出的好,他们就是不用。是的,这回用了,稿费来了,所以我昨天会去邮局。我急需钱。我真穷,我太穷了,比如说你看我这件羊毛衫吧,袖口都他妈烂成这样了,可我还得穿着它来找你。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很羞愧。我多么希望自己穿戴整齐、风度翩翩地来找你啊。但我没钱。我想,那笔稿费可以买条新羊毛衫,还可以买几双没有洞的袜子以及吃几串铁板鱿鱼。但是,呵呵,那个邮局的女的对我说,你身份证过期了。

对了,你身份证什么时候办的?我十七岁办的。十年了。有效期十年,我二十又七。没想到我落到的下场就是这么个东西:二十七。你还早,得过些年,不急,慢慢来,也不是等,随你等还是不等,只要有口气,你就会跑到二十七去的,不跑也要走去,不走也得爬过去。唉,这么些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就是混吧,一晃就晃到了今天。回首往事,嘿,回首往事,我确实之前跟别的姑娘有过一腿。你说的对,我惭愧,是那样,不止一个姑娘,还有些,所以就有若干腿,呵呵,若干腿。说实话吧,我对她们现在所抱有的居然是一种敌意,我讨厌她们。不是,不存在我被她们蹬了什么的,原因绝对不是这个。我讨厌她们的原因是她们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地浑浊不堪、装模作样。你不那样,你绝对不是,我爱你。我是多么爱你你他妈可能不太清楚,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不爱你,不是那种从来没有这样过地爱着一个姑娘的那样热烈地爱着你,那么,我就不是人,是狗日的。

我爱你很长时间了。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觉得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来爱你的,天生的。这话听起来酸,因为我说的时候感觉到了嘴里冒酸。但是事实,你是老天分配给我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把你往死里爱。我多么想完成这个任务,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我只能辜负。这些日子以来,我很不好受,每天晚上都梦见你。关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啊,有的记得,有的忘了。有一个记得的有那么点小意思,呵,说你听听吧。我梦见我俩坐在什么地方,公交椅上、石凳上,或者干脆就是草地上,都行,不重要。于是,我拿起你一只手。你没反对。你的手就像一块手帕那样轻盈。

我把你的这只手就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因为像手帕,所以我泪流满面。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梦里那样真的流泪。我近视多年,眼球干涩。然后,我就又看见了月亮。你知道的,我家在七楼,最高层,房间窗户朝南,床在窗下,而且我从来不使用窗帘,谁他妈会窥视我呢?呵呵。说月亮吧,啊月亮,“它”还是用女字旁的“她”呢,它/她是多么月亮啊,又月又亮。当时我真想把情况及时告诉你,但我知道你睡觉了,而且肯定睡得很熟很香,你也在做梦,梦见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猜你梦见的是你朝思梦想的高大的白马王子吧,哈,我呢,又矮又黑又瘦。我凭什么中断你的梦呢,我不想当一个残忍的人。

大家一直说春天就要到了,可是,春天还是没来。我的日子我的心情就像我的家一样,到处漏风,冷啊,亲爱的姑娘。我一直活在这个东西里面,冷。我总像个愤怒的老头会在半夜向黑暗伸出僵硬的胳膊。我是在抗议,抗议贫穷、疾病、衰老、歧视、势利、伪善和韬晦等等。我抗议我母亲走路时鞋子在地面拖拉出的声音,抗议探测器降临火星而火星迟迟不派探测器到地球上来。还有还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我所爱的年轻姑娘因为香水、沐浴露、洗发液及唇膏把我家里搞得香喷喷?为什么商场里那些时尚、漂亮的专门卖给年轻姑娘的衣服从来不在我的衣橱里出现?为什么我阳台外晒杆上从来不飘扬五颜六色的娇嫩的小内裤和蕾丝花边的胸罩呢?多么应该,太应该了。最好还要让它们滴水,如果命中注定不往天上滴,那就按照常规往楼下滴,从七楼坠落啊坠落,最终滴在正经过楼下的某个中年男人的秃顶上。

——哦,我岔远了,说多了,就此打住。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