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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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年景(5)

初四:文学青年就是这样牛逼

过了三天年,又是原还原。

这话是我妈经常讲的,我想看看我妈,顺便看看我爸。我已经一年多没看过他们了。

为什么一年多没看过呢?因为去年冬天我杀了人,所以政府要杀我。我逃了,躲来躲去。

为什么去年冬天我杀人呢?因为我爱她,她不爱我。我说,你不要逼我。她说,我没有逼你,你尽可以自专由。我说,我还刘兰芝呢。她说,不懂,你走吧。我说,那我教你?她说,不想学。我就说,刘兰芝嫁了焦仲卿,焦母不喜欢刘兰芝,说她自专由,其实冤枉,她后来被休了,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像乡下姑娘下河摸螺蛳那样搞,挺好玩的,再后来,焦仲卿也他妈的自挂东南枝了,真惨。她说,高中学过,别啰嗦了,你走吧。我说,不走,我把你掐死吧。她说,好啊,你来啊。她以为我是开玩笑,我也以为自己开玩笑其实,但当我手掐到她脖子的时候,忍不住使劲越来越大,真把她掐死了。

我的想法也简单,趁大家把年过完我再回家,这样好点,如果政府把我逮住,那是我该应的,天意。

当然,我还是去了她坟上看了看。我哭得惊天动地。我想起《呼啸山庄》里的希克厉,他把凯瑟琳刨出来,抱着她的尸骨说: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成了有关你的巨大的博物馆。但我没有勇气学习希克厉,时间也不够。如果时间够呢?我也未必学习希克厉。我不能想象我的一生所爱是把挂着破碎衣物的骨头,或一把让我喷嚏不止的灰。

你知道了,我是个文学青年。

趁着黑,我爬上了楼,到了家。我像以往那样使用钥匙开了家门。这把钥匙让我一年来的逃生充满了动力。

我妈我爸都在家,我打开门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家里就三把钥匙,他们听见钥匙孔的声音就知道我回家了。他们一直等着钥匙孔发出声音。

然后我跪下叩头,我妈哭,我爸也哭。他们把我搀扶起来,把冰箱里所有的好菜都拿出来到厨房去弄。我说,妈,你随便搞点吃的就行了。她答非所问,说,我和你爸天没黑就吃过了。

我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就像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一对夫妇老年丧子,他们对他的哀悼和怀念就是以保留他生前的一切来体现。

书架上是那些书,中外文学名著。《呼啸山庄》夹在《文化苦旅》和《西方美学史》之间。

床上还是去年我睡的被套和床单。桌子上果然放着那本摊开到P195页的《卡夫卡文集·第四卷·书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11月出版)。在杀人之前我就看到了这里,我走过去继续看:

您看,密莱娜,我躺在躺椅上,上午,光着身子,一半身子在阳光下,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度过了一个几乎没有睡眠的夜晚;我怎么能睡得着呢,因为我遐思飘飘,一直在绕着您飞舞呀……

后来我妈喊我吃饭,我才从书里走出来。没想到,我居然又读进去了。这真跟梦一样。一如我不曾离开,一如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就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吃饭,他们的眼光比我狼吞虎咽更为饥渴。我都给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妈,爸,别这样看我。他们不听,他们又哭又笑,但都发生于默默之中,家里只有碗筷碰撞和我的咀嚼声。

吃完,像过去那样喝我妈给我泡的茶。喝到嘴里才发现,这是好茶。我就说,爸,这茶你哪儿来的,真好。他含着老泪说,是你姐夫他们单位发的,他舍不得喝,给我了,我也舍不得喝,给你喝。我眼泪掉在杯里。然后我爸又进他房间拿出一条好烟,哆嗦着拆了一包给我敬了一根。在我印象里我爸自己是个老烟枪,但从来反对我抽烟,他总爱一根接着一根地陈列吸烟的种种害处来说服我远离烟草。现在他居然给我敬烟,这使我意识到自己的逃亡身份。他就像我在逃亡的路上经常遇到的那些老头一样,他们把烟杆递过来叫我衔住他那口水啦啦的烟嘴儿。

后来我回答了他们的一些问题。然后我爸我妈把那盒好茶和这条好烟放进一个包里,我还看见我妈放了一个厚信封在里面,那是钱不用说。他们知道我会走,什么都知道。

我把烟头插进烟灰缸那个被熏黄的插孔,说,妈,我今晚想呆家里。

我妈泣不成声。我爸说,还是走吧,趁他们没来,走吧,明年,明年再回来吧。

我只好垂下头又点了支烟。

果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声音。我妈把那包裹套在我脖子上,说,快走。

我爸迅速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灯,在黑暗中,他的话又像我小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威严而不容辩驳:快走,一刻不能耽误!

黑暗掩饰了短暂相聚所面临的分离的悲伤。我扛上包裹打开了门。

我爸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强有力地拦住我,他侧过脑袋听了听楼道。果然,我几乎和他同时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关门。反锁。

他拉着我跑到我的房间,我的房间面对一面小山坡,下面乱石崩云,惊涛裂岸。警车停靠不了。关键的是,他们想象不到我会从七楼一跃而下。

绳子早已准备好了。我爸说,只等着这一天,但你得自己抓牢,否则掉下去也是死,与其叫他们抓去枪毙,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伸脑袋看了看,头晕。但也只瞬间。我决定听从父亲的话。他是我的父亲,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抓住绳子,我妈像早已准备好的那样递给我一副手套,说,防止绳子把手撕裂。

我接过,戴上,抓了绳子站在窗口再次看了看我年老的父母,什么也没说就滑了下去。

就在我滑下去的同时,我听见家门被踹响。

我像个消防队员那样双手握着绳子,两脚间隔性地抵一下墙面、动作优美地向下滑去。

六楼:一对夫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是赵本山的作用,他们笑得是那么开心,他们的女儿却努着嘴。

五楼:客厅里是空的,那缸金鱼在安静中游来游去。

四楼:家里好像许多人,肯定是亲戚来拜年的。一个孩子把手背在身后,那个面对着他躬着身体的大人说,拿着,压岁钱。孩子的父母在一旁就说,那你就拿着吧。

三楼:一个小伙子在一个姑娘接吻,他的手从她的衣领口伸了进去。

二楼:黑的,人不在家。

一楼:一个穿着毛线衣、高高捋起袖子的中年男人正想把一件内裤伸出来晾,他发现了我,先是往后一退,紧接着说了声,我操!

初五:火车开往城春草木深

所谓春运就是这么挤。上了车,打开包,我妈给我带着的二十个鸡蛋挤碎了两个。好在是熟的,就剥吃了。然后火车就动了。我边吃蛋边看车窗外,站台上果然站着不少亲人,他们朝暂时因为他们亲人所在而可以算是他们家的窗口挥手,而坐车的人却一动不动地看他们挥手,这就好像是他们,即我们的亲人离我们而去,被大地这块巨大的载体载向遥远的家乡。后来我发现,有个女人在朝我挥手。但我肯定,我是第一次看见世上还有这么个女人,她穿着恶俗不堪的大花裤子,上身是一件男式黑皮衣,齐耳短发,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点不像苹果。我只能这么想,我和她的丈夫很像很像。

没人送我。

我买的是硬卧。这样在我看来好一些。起码可以保护其他的蛋。我睡在最上层,得爬上去,我的下面一铺和二铺都是女人。这个小隔间一共睡六人,另一边最上铺则是个女人,下面是两个男人。这就像上帝安排的,安排这种男女搭配,一如他老人家当年安排亚当和夏娃。如果上帝的意思是让我和对面那个女人交配的话,我很乐意,因为她看起来不错。至于下面那两双预想中的狗男女是否满意上帝的安排,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