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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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年景(6)

我没有急着爬上去,而是看这两男三女爬进被窝。当然,大家都不困,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无聊。我很理解。但我就是不想这么做。我趴在车窗边看所谓的风景。近处的一滑而过,什么也看不明白;远处好些,郊外的村庄横竖有致,依稀可见那些门上的红色。如果能逐一把那些对联读一遍就好了,我突然这样想,然后就感到失落。我们经常坐火车,经过了无数的城镇和村庄,但那些从来都是瞬间,这真令人伤感。

然后我就转身翻出包里的杯子,去车厢尾部冲点热水,顺便也在那儿解决一下屎尿问题。

我为自己如此好的排泄能力感到羞愧,我在家乡大吃大喝,有如啃掉了父母一年的艰辛,却把粪便如此轻易地贡献给了别人。离别果然令人伤感。嗯,书上总算说了句人话。

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才发现门口站了一大排企图排泄的人。他们的焦急从来不是书上所夸张的跺脚和咒骂,相反,他们很安静,有一个甚至靠在过道的墙上打起了盹。在他的身后是上帝安排给我的那个女人。她出现在陌生的人群中让我感到某种温暖,于是我隔着几个人头冲她一笑。

我终于爬上了自己的铺,然后对着近在咫尺的火车顶部大声喊了一句:啊,睡上一觉明天上午就到啰。这是嘴上,心里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对面那女人搞上呢?当然,搞上是个夸张说法,能一路聊聊也不错啊。这么说着,我就侧过脸去看她,发现,她正在看我。不仅如此,她身下的两个男人都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看着我,我身下的两个女人因为看不见,居然把头伸了出来。

我紧张地说,你们干嘛?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一个男人问。

高兴?我高兴了吗?哈哈。

还说不高兴!都笑成这样了……我身下一个女人白了我一眼把头缩了回去。当然,我可能误解她了,她没有白,而是她看我必须将眼球翻上来。

呵呵。我对面那个女人笑了起来。

我赶紧说,你为什么笑姑娘?

她说,随便笑笑。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就歇会儿再说。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那本杂志,但光线太暗,我不得不捧着它往下凑凑靠近窗口。我看见身下那个女人很是不高兴地换了一个面朝墙的睡姿。与此同时,我的脑袋就离对面那女人近了一些。她仰面而卧,我可以看到她的面部侧影,她的颈项和锁骨。她在听MP3。

听什么歌呢?我说。

她没有听见。下面一个男人听见,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

于是我晃动手中的杂志,她被晃开了眼,取下一个耳机,问,什么?

哦,没什么,听什么歌呢?我说。

关你屁事。她说。

坐火车的枯燥乏味并不是体现于睡眠,而是体现于不断地爬上爬下去厕所什么的。我居然睡着了,我梦见我和他们一样爬上爬下,一不小心踩到了下铺那个女人的脚,但却感觉像踩在屎里,心里一惊,呀的一声,醒了。

果然是身下那个女人在叫,她泡方便面时被开水烫着了。原来到了晚饭时间,我看见窗外已是黄昏,火车居然经过了一片阳光,它们照在一些草垛顶部的积雪上。我看了看对面那女人,她在翻包,翻出的是一盒饼干。看来食欲是有传染性的。也就是之前,上一顿,我们还在酒桌上生猛海鲜,现在被抛弃到火车上使用干燥的喉咙吞咽饼干。

我不想吃东西,我想抽烟。这必须爬下去穿上鞋子到车厢顶端厕所旁边那个小间里。还好,没有人已占领小间,我靠在窗前抽了起来。我看见一个老农正牵着他的牛在田野缓慢行走。他们的脚下看样子很烂,而头顶却干净辽阔。

看什么呢?对面那个女人也走进小间,并没有看我,而是点了根烟。

不像女士烟?我说。

她一笑。

你去哪儿?我说。

A城,你呢?

哦,你先我下车。我B城。

你是干嘛的?她问。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你呢?

我?算了,不说可以吗?她说。

好的。

那是什么?她问。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块黑影在逐渐暗淡的天上飘着。在它的旁边都是空的。那块黑影十分突兀。我看了半天,没想出是什么。

会不会是飞碟?她突然说。说着她笑了起来。

哈,我也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真的很高兴?她问。

是吧,可能是那样。我说。

不喜欢过年吗?

是的,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过年也就那样。

是的,也就那样。

天黑了。我说,你是不是半夜下车?

嗯。对了,刚才那黑影到底是不是飞碟?

不知道,真的。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铺上。

你听的是什么歌?我问。

王菲的,喜欢吗你?她说。

知道点,她以前叫王靖雯,《容易受伤的女人》,是吧?

哈,她说,你还挺在行。

那倒没有。只知道这个,只记得那时候的事,现在记不住东西。

你不吃点东西吗?她说。

上车时吃了两个鸡蛋。

鸡蛋?奇怪,怎么会有鸡蛋。

我妈煮好给我路上吃的。

你妈真好。她说。

嗯。

后来我们听见了鼾声。我说,猜猜看,是谁的?

她指了指身下那两个男人,不是二铺就一铺。

然后我就把脑袋伸出来仔细听。不是,是我身下的女人发出了鼾声。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发现,赶紧告诉了她,她也饶有兴趣地听了听,然后把脸蒙进被子笑了一通。

我说,很多年前我有个同事,他每天午饭后就会趴在办公桌上睡午觉,一般不会超过两分钟就可以打起呼。

那挺好啊,她说。

是的,我说,是挺好,我一直很羡慕他。

你是说你睡不好?她问。

是。昨晚就没睡好,但现在仍然不想睡。

吹吧你,之前你在车上就睡着了,她说,哈哈。

操,可不是。我也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已反复说过,那些擦身而过的女人,那些惊鸿一瞥的女人,我们很轻易地就爱上了她们,爱得是那么纯粹而性感。爱得想在田间地头、想在路边草地、想在天上地下……立即和她们做爱,挥汗如雨,挥泪倾泄,然后挥手告别,自此天涯。

我们都没有睡。交谈或者针对黑暗闭上眼睛都是清醒。我知道,再过半个小时,她即将下车。我感到焦躁。然后我爬了起来,跳下铺,拍拍她的被子。她也跳了下来。我们再次来到那个小间。抽烟。

此时车外景物已看不到了,只能感觉到火车忽而经过辉煌的城镇,继而又迅速转入黑暗的乡村。直视对方进行交谈吧。

你快下车了是吧?我说。

嗯。

当天一亮,我也要下车了。

你真的不知道去干嘛吗?她说。

真的,目前还不知道。我突然问,你知道现在时间吗?

快十一点了。

也就是说,年初五要过去了。

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过年吗?她说。

说过了啊,过年也就那样。

哦,那你今年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你呢?你先说,我说,呵呵。

真的想听?还是不说了吧。她说。

说吧,我喜欢听。

她说,年夜饭是和父母吃的,初一睡了一整天,初二去亲戚家走了走,初三和几个老同学聚了聚,去KTV包间里唱了歌,初四——

唱歌?难道是王靖雯?我打断她的话问。

不,是王菲,呵呵。

真无聊啊,我说,你怎么这么无聊。

是啊,真无聊,我也没办法。你呢,你怎么过的?

我说,我得想想。

为什么得想想?呵呵。

你挺爱笑的,我说,也挺好看的。

呵呵,还行吧。她说,想好了吗,你怎么过的?

我只好惭愧地说,一直呆在家里。

没拜年?

没有。

没和朋友玩?

没有。

看电视吗?

没有。

睡觉吗?

也没睡很多。

一个人喝酒?

哦,不,我不能喝,皮肤过敏。

那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得想想,呃,什么也没干。

操,你比我还无聊。她说。

嗯,我突然把烟头扔在地上,踏灭,说,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就这火车。

火车?

对,就这火车,它从白天出发,然后到了另一个白天,这说明什么,说明它穿过了一个黑夜,就像我们所经过的地方被黑夜笼罩,而其他的地方都还是白天,是不是?

是,有点像。但,也不对啊,地球是在转动的,所以,除夕,初一,初二……

是的,你说得也对,现在我假设一下,我激动地说,如果我们乘坐飞机,哦,不,没钱坐飞机,那我们干脆自己飞起来,逆地球自转的方向飞,而且飞的速度超过地球自转的速度,我们会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

哦,嗯?有点,呵呵,有可能。她说,不过,你要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干什么呢?

我被问住了,然后悲伤地低下头,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