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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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近猪者,吃 (1)

武林中人刘刚

我是发育很迟的那种人,就是在同龄人全面发育的时候,我还顽固地用童声说话。

我说,唐老师,刘刚老说话一个。

正在讲台上专心看《参考消息》的唐老师被我一声嗓子吓着了,但他和平时一样,只是缓缓抬起头,把眼珠子从镜框上方鼓出来,很不高兴地说,我没听到有人说话,就你在叫!给给给,给老子坐下!

委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刘刚和别人都已经发育,他们说话,声线很粗,以致词句太重,浮不起来,乃是坠落在课桌下面的嗡嗡之声。嗡声总是让人平静和困倦,唐老师不会在意这个。而我,没发育,嗓门儿尖,在嗡嗡之中陡然一亮,跟黑夜里陡然亮起的大灯泡似的,吓人,讨厌。

上面这个例子也说明,我那会儿成绩很好。做起作业来,非常专心,刘刚转身和后面女生说话,膝盖无意识地捣到了我,我就会感到不高兴。后来有一次,刘刚问我,你为什么成绩这么好?我先谦虚一下,引用父母告诫我的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么的,然后我又说自己不迟到不早退上课专心听讲回家做完作业才吃饭……刘刚听后在我脑袋上摸一摸,笑着摇摇头,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因此,没人会和我计较,我打不过他们,无需和他们去打架,他们也不会打我,因为你还没发育。这是事实。有次,一个高年级的男同学问我借两毛钱买个肉包子,我没给,他就竖起手掌从我后脑打了一个操头,这正巧被刘刚看到了,刘刚冲上去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以大欺小欺软怕硬的屌人!然后和那个高年级的打了一架。那个人虽然高我们一年级,但打不过刘刚。按我们那会儿的说法,刘刚是混过的,是江湖人士,是武林高手。

强中自有强中手

其实终其刘刚一生,他也谈不上混过的,他的江湖几乎没有离开过红光镇,所谓武林高手更是扯淡。他被唐存厚一击即溃,心服口服,所以他承认自己一辈子都打不过他。唐存厚就是上述的唐老师,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此人满脸横肉,声音洪亮,虽然不高大威猛,但在夏天,我们可以看到他结实无比的小腿肚。那上面也没什么毛,这还包括我们没看过唐存厚长过胡子。讲课之时,他不轻易走动,小腿肚跟桩似的定在那里。刘刚以为所有老师都被他搞怕了,所以想跟唐存厚玩玩,结果后者迈动小腿肚走了过来,心平气和地问:刘刚,你在搞什么?

刘刚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这是习惯,他在这第一步上就错了。为了弥补这一过错,他不禁一条腿故意抖了起来。唐存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一根手指顶在刘刚的脑门上,刘刚只得向后一仰,后排同学课桌个的书本和铅笔盒顺势掉下,但他们不敢惊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唐存厚的那根手指顶过。这让我们一直对那会儿流传甚广的海灯法师的一指禅深信不疑。然后,在刘刚打算站稳甚至还手之前,唐存厚的巴掌已呼啸而至,不偏不倚,直接扇在刘刚的脸颊、耳朵和太阳穴一带。一般情况下,指印和眼花耳鸣会一直维持到放学,到了家才差不多消肿恢复。那年头家长和学生还没有这会儿这么矫情,不仅如此,大多数家长都因为忙活,希望老师多负点教育责任。打,狠狠打,往死里打,只要不打残废就行。有的家长还咬牙切齿地告诉唐存厚,打残了也是活该。刘刚的爸爸似乎就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刘刚想挑衅唐存厚,结果后者只使用了毫无新意的日常招数就将他打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你给我站起来!唐存厚命令道。

刘刚挣了几挣,未必是为了接受这个命令,因为他理应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赖地上有什么出息,唐存厚冷嘲热讽起来,然后亮起大嗓门咆哮道,起来!

这一声吼有多么响亮,我很难形容。据说,唐存厚上课,在校外就能听到,只是我从未迟到早退,无缘聆听。他的嗓门本已如此惊人,何况一吼。

然后我们听到刘刚坐在地上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哀告:刘老师,我爬不起来了。很显然,这一哭,宣告挑衅的彻底失败,其错误将不可挽回。自此,他再也没敢和唐存厚顶撞和犯武。可谓谨遵教导,绝不忤逆。多年以后,提及唐存厚,仍敬畏不已。

唐存厚最后冷笑道,也行,不罚你站,你就这么趴地上,下课了再起来。

因为我和刘刚是同桌,所以我知道他趴地上的细节。那季节已是深秋,水泥地面冰凉。刘刚一边哭一边流鼻涕,他不像多数人那样用手背擦眼泪鼻涕,而是使用靠近手腕的掌心部位。然后就是用这样的手掌抓一下我们的桌腿,将眼泪鼻涕涂在了上面。所以,地面是干净的。唐存厚的班级卫生总是如此优秀,三角形的流动红旗总是在靠近门的墙壁上迎风不动。

一代高人唐存厚

必须承认,唐存厚这个人是个人物。他当过兵,退伍后国家分配他来学校教书。他热爱文学,多年来一直笔耕不辍,退稿信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集中到传达室,然后再被他拆阅保存。这是红光镇妇孺皆知的事情。后来,退稿信越来越少,人们以为他放弃了文学创作,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投稿仍在继续,而退稿制度已经没有了。“限于人力财力,来稿不退,请自留底稿。”这是所有文学杂志都有的话。有一年冬天,我公差前往贵阳。闲来无事,在街上转。也没什么好转的,然后就蹩进一家不足五平米的书店。和全国所有同类书店一样,书架上以武侠、言情和教辅读物居多。然后,在一本畅销书和另一本畅销书之间,我发现了一个著者与唐存厚完全重名的书。翻开一看,乃是一本谈论荷花史话的文化随笔集,每篇文章后都注明该文何时发表在何处,多为各地晚报副刊之类。作者简介说明,作者并非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唐存厚先生。遥想当年,遥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光镇,我难免伤感不已。我觉得自己应该买下这本书,结果我只是将它插回书架。

这是他的个人爱好,其实也没什么。我记得我小时候喜欢唱歌,到哪儿都哼哼唧唧。而事实呢,我根本不会唱歌,这已经被最近一些年无数个KTV包间及其小姐所一再证明。我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嗓音也难听得要命。这么说,是说我最终还是发育了,变声了,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我也想借此说明,唐存厚热爱文学本质上或许与我发育之前热爱唱歌,是一回事。

当然,唐存厚作为人物,还有另外一些事迹。比如他教我们那会儿,一家人都住在公厕里。事情是这样的,那会儿正式的教师还有分房福利,但竞争相当激励。一个同职称但教龄没有唐存厚长的老师拿到了房子,而后者因为没有大学文凭没拿到房子,所以他非常愤怒,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正巧学校的一间公厕因为年久失修一夜之间倒塌了,学校重新盖了一个。那是九十年代刚刚开始,那年头许多东西也还刚刚开始。校方领导认为应该盖一个红光镇模范厕所,所以花了重金,以金色琉璃瓦做顶,内外墙壁都贴上了白色的瓷砖,更重要的是里面有了间歇性咆哮的自动水箱,再也不用同学们在大扫除之日用脸盆端水去冲厕所啦。

盖好之日,尚未交付使用,第二天,人们发现因为分房未成的唐存厚已率领全家入住了公厕。他是怎么完成这个计划的,没人知道,那么多家具、衣物,怎么一夜之间就堆满了厕所了呢?还有,他又是如何说服家人和他一起搬进来的呢?唐存厚的女儿唐晓玲可真漂亮,她比我们低两届,这么漂亮的姑娘住在厕所里(即便还没交付使用),怎么说都让人感到别扭。刘刚因此给唐晓玲起了个绰号,叫厕所西施。时至今日,厕所西施当然已不住在厕所里了,唐存厚那个举动最终给他争取来一套房子。在这个房子里,厕所西施长大了,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在那里交上了男朋友,然后工作结婚,只逢年过节才回到红光镇看望自己的父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唐存厚老了,退休了,然后胃里不失时机地长了瘤子,紧接着就死了。

刘刚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唐存厚一家还住在我们母校那个现已斑驳丑陋、臭气熏天的公厕里。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唐存厚癌症死去,留下孤儿寡母,豆腐西施的哭声在厕所瓷砖墙壁上来回撞击,真是凄凉无比,让人难受极了。也就是说,刘刚多么想进入那个厕所,担负起照顾这对孤儿寡母的重担啊。

公厕前的美好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