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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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近猪者,吃(4)

我是因为工作关系和老毕成了朋友,然后与刘刚重逢。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刘刚身材中等,相貌庸常,神情委琐。他总是跟我说“那时候”,而所谓“那时候”就是上述的那些人物,而所有人物都集中在唐存厚一家即红光镇中学那间公厕周围。有时,我因工作原因要去红光中学,一度光顾过这间公厕。因年深日久,瓷砖纷纷剥落,原先金碧辉煌的屋顶也有枯草飘摇。除了分割男女的墙壁还有个曾经被打通后又被堵上的门洞的痕迹之外,内部已丝毫看不出曾经住过人。自动水箱已经坏掉,粪便到处都是,臭气熏天。而在当年,被唐存厚一家占据之时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很难想象的。那时候,我们都没有进来过,刘刚也没有。他只是站在门口接受师母布置的任务,只是在女厕门前和美丽的唐晓玲下两盘象棋。按照刘刚的理解,当年唐存厚夫妇住在男厕,他们的女儿唐晓玲住女厕,中间有一道门,便于父母和女儿进行沟通。也就是说,无论是作为居家,还是作为厕所,刘刚和大多数人一样,充其量只了解一半的构造,唐晓玲的房间或女厕,究竟是什么样,我们一无所知。是的,那时候的刘刚已经发育,正在发育,女厕对他有天然的吸引力。话到最后,我觉得他应该死在当年的女厕内。

老实说,我对刘刚这种陈旧腐朽的话题充满厌恶。刚开始,我只能敷衍,以微笑和点头表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存在的,“有那么回事”。后来,我只得王顾左右而言他,或沉默不语。最后,当他再次提到我当年是唐存厚最器重的学生的时候,我已忍无可忍,不得不告诉他,唐存厚在我看来,就一个曾经教过我的老师而已,我不认为他是我的恩师,也不认为他有多了不起,他写的玩意儿恶俗低级,他说过的大道理空洞无物,他对一拨少年儿童使用的一指禅非常可笑,他的女儿也并不漂亮,如果说她有吸引力,也仅仅是因为她是教师的女儿,比我们红光镇这些工农子弟看起来干净一些,说好听点,也仅是一个长期穿白色连衣裙却住在女厕里的少女罢了。

为了强调这一点,我虚构了我和唐晓玲在省城曾经相遇。我说,我虽然跟她不是一所大学,但那会儿我经常去她所在学校踢球,此时的她已不再纤细苗条,而只因为发育停止而成了个腿又粗又短的大屁股姑娘,因为跟男同学恋爱和性交,腿缝无法愈合,大屁股还下垂得厉害,至于她的脸蛋,也继承了其父,只是因是女孩,谈不上横肉,但线条粗犷,泛着油光,因为认识,我们曾打过招呼,也无非是她冲我笑笑,暴露牙龈和几条皱纹罢了。当然,我从未遇见过唐晓玲,之所以这么虚构,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必然规律,一个人,无论是谁,不可能逃脱这一点,所以它又不是虚构,而就是真实情况。

刘刚说,那你是认错人了!

性生活

当然,对唐晓玲无穷无尽地美化和想象并非刘刚始终未婚的原因。他找不到老婆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穷。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样,毕业了学门手艺,好好上班,攒点钱,最终也能娶上媳妇。如果他能够像老毕那样通过行凶和坐牢获得江湖地位,找老婆也没问题。他的问题是,他仅是个没干过什么大坏事儿坐牢、出来后叫人歧视的不起眼的小混混。我和老毕等人打麻将,后来烟抽完了,老毕抽出几张大钞,招呼坐在一侧观看的刘刚说,刘刚,去给我们买条烟,他就去买烟。就这样。

刚开始那会儿,我也没娶媳妇。这让刘刚认为他和我是同病相怜。基于此,他经常跟我神情下流地谈论马路上的女人,也曾问我借过AV光盘,希望我给他提供成人网站的地址。他的这些要求在我看来是很容易解决,也许他觉得我对他不薄,然后提议我跟他一起去嫖娼。

我并不反对嫖娼,我觉得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没有明娼暗妓是不对的,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性欲总得解决。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出入于红光镇的一些洗头房、桑拿洗浴中心和KTV包间。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刘刚总是和那些小姐推心置腹、谈天说地。他问她们家住哪儿年纪多大为什么不念书以后有什么打算……这样一来,那些姑娘也会反过来问他一些问题,然后他如实回答。他告诉她们自己就是红光镇人,坐过牢,目前帮大名鼎鼎的老毕做事。顺带着,他也告诉她们,隔壁的那个戴眼镜和他同来的家伙,是他的同学,而他这位同学很了不起,打小就学习好,还考上了大学,现在是红光镇的机关干部。

如你所知,这让我觉得危险。我看着眼前昏暗的粉红灯光,内心涌起了一股无以言表的悲愤。一方面我为刘刚这个老同学感到无可奈何,另一方面我为自己沦落至此感到虚无。我再次想到了唐存厚的名人名言,想到了他的女儿,他的厕所,以及他后来的家的黑暗的窗户。如果这就是人生的话,那么人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所为何来?我还想到我在大学时代的女友,除了那个和我长期同居的女同学之外,还有一个是房东的女儿,我是被她在夏天洗澡的肥皂气味所吸引。那是一种廉价的香皂,洗澡水从管道里流淌而出,一只黑乎乎的老鼠自下水道攀爬而出,即便如此,她的洗澡水却是那么的香,诱使我接近她,讨好她,然后和她上床。她比我大,明确地告诉我,只愿意和我保持这种关系,而这种关系不可能公开。她希望自己将来嫁给一个列车员,她觉得列车员都很性感很可爱很安全。据说火车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古老浪漫的承载了艳遇和奇遇的交通工具。火车将人类运输到未曾涉足的异域,却将我们的粪便一路播撒在铁轨上。

这位房东女儿的梦想让我躺在红光镇的一张肮脏的专事于性交的床上感到羞愧。然后我决定要改变这种生活,虽然我不知道如何改变,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改变生活,但我知道,不能再这样玩了,要和刘刚这种人保持距离。

小红

我们不是伟人!

老毕总是跟我们强调他阅读中外名著所得出的结论。伟人所考虑的不是自己,他们只考虑别人,要么造福他人,要么凌驾人群。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伟人都是白痴。而我们,必须考虑自己而罔顾他人,不如此,我们难以活下去。而人为什么要活下去,或者说为什么殚精竭虑地想活下去?老毕的理解是,这并非爱惜,并非自私,而来源于某种神秘力量,说成上帝也行。上帝要求我们见证一切。

这些话我并不理解,刘刚也不理解。我们只能负责活,而不负责考虑活。我们在红光镇开疆辟土,架桥铺路,红光镇日新月异。此外,就是还未及开发的郊外,那是田亩、荒野和坟地。唐存厚就埋在那里。唐晓玲带着我们的师母抛弃了红光镇迁往了省城,此前有述。刘刚曾不止一次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唐存厚的坟头看看,这让我觉得极其恶心,就像他跟某位洗头房的小姐日久生情一样。在我看来,那位小姐只是想找一个稳定的客源,然后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若干年后,她怀揣这些积攒下来的收入衣锦返乡,然后嫁人,继续过某种数千年来沿袭未变的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留下被掏空的刘刚继续浪荡在这个因为永无休止地开发而千疮百孔的小镇上。也就是说,那个叫小红的小姐势必和唐晓玲母女一样,她也将抛弃红光镇,抛弃刘刚。

后来刘刚死了,所以我们无从知道这位小红会不会打破我们的定见,既然刘刚死了,她当然要遵从我们的定见,最终返回家园结婚生子去了。刘刚怎么死的?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刘刚和小红。小红后来确实不再卖淫,搬过去和刘刚住在一起,俨然一对夫妻。刘刚家人对此极力反对,镇上人也无不津津乐道。老毕告诉刘刚,他的问题不在于找了个卖淫女小红一起过活,而只在于这个小红是红光镇的卖淫女,也就是说,如果这位小红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卖淫女没有被这个镇上的其他男人买过就行。换言之,刘刚弄了小红这么个姑娘,是连老毕这种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看好的事情。

有必要承认,早在小红卖淫的日子里,我曾经买过。当然,这也不是你承认不承认的事,它就是事实。事实还包括,小红确实很漂亮很温顺。床上功夫一般般,但正因此,嫖过之后,确实有多年夫妻的感觉。她不像别的卖淫女那样言语粗俗,也没有蓄意弄成风尘无比的模样。她保持了一个外乡姑娘进城打工的本色,这和老毕工地上那些泥瓦工差不多,他们仍然还穿着自己在家乡的衣服,一个山东的工人仍然还叼着大烟袋。这其实也只是生活习惯,与美德无关(据老毕说,香港至今还部分保留着清朝人的生活方式),只是这一顽固的生活习惯又总是让我们产生好感。

刘刚还曾邀请过我去他和小红的小家做过客,小红姑娘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烧的饭菜虽非美味,但也很正常。即便他们的恩爱是能看到的景象,但我一直不太愿意相信它是事实。刘刚死后,尸体被其父母拖回家中,拒绝小红进门。小红哀哭不已,表示想看最后一眼也没得到应允。然后她回到她和刘刚生前居住的小家,收拾了行李,锁上房门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