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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朝什么方向走都是砖头

我作为万喜良已经活了二十七年了。我想讲讲大家所关心的我和孟姜女的故事。

十五号那天傍晚,我在城门洞里看见秦始皇征募工匠的布告。当时光线很暗,看字比较吃力。不知道官吏为什么要把它贴在门洞里,而不是光线充足的门外墙壁上。因为这个原因,布告几无人看。在我前面走过的许多人大多扫一眼就走了,有的看都不看就径直走了过去。尤其是后者,他们的不看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当我经过那张布告的时,便停了下来。

布告说:匈奴人最近又侵占了我国北方几块地方,抢走了牧民的牛羊和女人,而男人统统被杀死。好在大将军蒙田带兵赶走了他们。不过,布告说,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所以要造长城,把匈奴人拒之关外。

已经说了,光线暗,我看得相当吃力。具体是,我看得很慢。等我看完最后一个字,天已经黑了,城门洞里更是阴暗,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像个蝙蝠那样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为此,我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从墙壁上支开身体,埋头往家的方向走。我越走越快,然后就跑了起来,也越跑越快,就像身后有人追赶。但这不影响我记得路上所撞到的三个人,并且我还记得其中一个长得非常难看,因为他两只眼睛靠得很近,近到就像一只眼睛。他就用这样两只或一只眼睛瞪了我一下,而不像另外两个还骂了我,只是瞪,很怕人,吓得我连抱歉都忘了说。我是说,我希望他骂我,而不是瞪。

跑到家门前我才停下脚步。因为跑动,我气喘得厉害,咳嗽不止,眼泪鼻涕也跟着流了下来。我知道我老婆听到咳嗽声会开门放我进去,所以我不再焦急,而是抽空回头看了看,并没有人追我(其实我知道),惟有通红的月亮从女墙上方升了起来。

我老婆就是孟姜女。她一打开门,看见我的样子就问,你怎么了?

我说,我是跑回来的。

她说,为什么要跑着回来?

我说,我看见皇帝召募工匠的布告了。

她说,哦,但你为什么要跑?

我说,估计会把我抓去。

她不再说话,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然后默默转身去厨房端来饭菜。

先吃饭吧。

好的,吃饭。

吃过饭,洗碗的时候,她像平常那样问,生意做的怎样?我如实回答说,不怎样,卖掉的东西没有没卖掉的多。她吃惊起来,说,那你剩下的东西呢?我这才想起东西都丢城门洞里了。她责怪起来,说,那你还坐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回来呀。我没动,想了半天,找了个理由说,天太黑了。她于是把头伸到窗外看了看,说,月亮大,看得见。我就说,城门洞里没有月亮,黑得要命。她说,可以打灯笼找嘛,灯笼在篾房竹架上首挂着。

我是一个篾匠,靠编扎一些篓、笼、筐、箱什么的拿到城东集市上卖点小钱过日子。我喜欢正月。正月里可以编扎些灯笼和风筝,这些东西好卖,而且集市上比平时热闹得多,尤其是穿得好看的姑娘届时会结伴而出。有一年,一个姑娘买我风筝,我看她长得好看,很喜欢,就给她挑了个好的,她看我给她挑好的,也显得高兴的样子。之后有一天,也是黄昏,我从集市上回来,在护城河边看到她正在放那个风筝,我就站在荒地里看她放。这时她也看见了我,也认得。所以就笑了一下。她笑了一下,我就跑过去帮她放。风筝上天后,我们就坐河边聊了聊。然后我就托媒说亲,然后她就嫁了我。她就是孟姜女。

篾房里有:成捆的竹子、削好的篾爿,以及编扎好的和没有编扎好的篾器。连篾房都是我用竹子编扎的。所以,我的篾房里每个角落都散发着竹子的清香。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去集市上卖篾器,只喜欢坐在那块特意当板凳用的树根上编扎。有时侯我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孟姜女,但想了想,一直没说。不说是对的。当然,说,也就说了,无所谓吧。另外,我的竹子都是从楚地运来的。可我却不是先前的楚国人。

月亮不再通红,而是发白了。从竹墙的每一条笔直的缝隙里流淌进来,于是,杂乱的篾房因此而条理分明、干净明亮起来。同时,我有如置身竹林。这是我喜欢的。我经常会在有月亮的夜晚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篾房里。孟姜女发现我不在身边,也会找来,我就把她留下与我一道坐着。

果然,她又找来了。

你为什么还不去?她看着仍然挂在竹架上首的灯笼说。

不想去。我照心里想的直说了。

我是说,为什么?

有点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

好吧,我去。

于是她提上灯笼出了篾房。在经过院中间那棵桃树时,照旧伸手格开一根横着的树枝。灯笼向黑暗的院门移动,忽明忽暗。她打开门,又掩上门,开合之间,我看见,那朵巨大的灯笼是多么雪白。

我经常心口疼。比如看到没有太阳的下午,鸡飞到树枝上又跳下来时,我的心口都要疼一下。还有,在集市上,看到包子店的蒸屉打开,白色的雾气转眼散开,也要疼。有一天,下雨,我呆在家里,但孟姜女雨前去店里抓药还没回来,我于是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门槛旁边等她,想:她这时候在哪家屋檐下避雨呢?那户人家姓什么呢?有几口人呢?院子里是否有井呢?还有,会不会真有雨水必须从她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呢?或者,自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又是否肯定要有一些沾湿她的鞋呢?……这些问题无一不令我心口疼那么一下两下。

现在,孟姜女在城门洞找我丢掉的篾器,我有点担心进出城门的马车会撞到她,还有那些佩剑的青年以及摇晃的醉汉会对她无礼。我是真的害怕,否则怎忍心叫她去而自己呆在家里?至于我怕什么,是不确定的。这么想着,我感到口焦舌燥,仿佛讲了许多话似的。于是起身离开篾房,到厨下喝水。

我的厨房很小。水缸紧靠着灶。缸与灶之间只容一人侧身而入。加之缸是大缸,因此孟姜女经常坐在缸沿手执锅铲快乐地炒菜。但这有不好的地方,如果她一旦想转身,那么两条腿就过宽了,很吃力,这时候她也便抱怨起来。我多么想告诉她,你要么享受坐着炒菜的轻松,要么忍受站立炒菜的宽敞。但,怎么说呢,不好说,没说头,更主要的是,我不太爱说话。是的,这一些都是我的设计,我喜欢这样,喜欢小房子,喜欢小空间、小体积。我站在灶与缸之间的缝隙里非常满足,并常有蹲下身体的想法,我想如果我能躲藏在其中而不被外人(包括孟姜女)发现,那简直是太好了。不过这不可能,缝隙太窄了,即便我这么瘦,也很难蹲下去,即便蹲下去,我也不太好意思去蹲——一个无所事事的男人蹲在家里一条狭窄的缝隙里干什么呢,对此举动,不太好解释。但我真的很想蹲下去,有时,我想把什么东西故意丢到缝隙间的地上,然后藉捡东西的名义蹲进去试试,但不知为什么,居然一次也没东西掉进去过。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只能幻想,幻想自己被左右紧密包裹着。

打开缸盖,自然是大半缸清水。我用膝盖轻轻顶了一下缸体,水中的月亮便像豆腐那样晃动不止。用瓢舀水,月亮就破碎了,碎得不成样子。这,有点意思,我不免笑了起来。

你在搞什么?!

不知道孟姜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这么突然一声问,吓了我一跳,盛有半下水的瓢也落到缸里去了,只有点滴清水溅起触到我的下唇。

啊,我渴了,想喝水。说着我伸手从缸里取瓢,想重新来一下。

唉,东西都没了。她泄气地说,一屁股坐在一张竹椅上,吱呀一声,满是抱怨。我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问:

那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你还好意思问我,还不是叫人家捡回家啦。这一回她站了起来,声音也因此高了许多,说完也便气鼓鼓地出了厨房。

谁捡去了呢,谁呢?我在思考,然后心口又是一阵疼,觉得很难受。于是我将缸口盖上,瓢扣在缸盖上,跟着孟姜女出了厨房。

我真不知道谁捡走了我的东西。也一口水没喝。

其实,孟姜女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为此,我有点苦恼。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了解我。可是,她爱我,我也爱她,这很清楚。

篾器不管了。我问,看见布告了吗?

没看见。她坐在床沿,仍然蹙紧眉头,冷冷地说。

呵呵,生气了?我觉得她在说气话,她总是这样,所以讨好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说你别生气了,也别说气话,跟个小孩子似的。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空虚,对自己很是厌倦。

什么啊你这是,她说,我没生气啊,我了解你,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你就喜欢大惊小怪——不过,真没看到你说的那个布告。

不可能,呵呵。我说。

还笑?她真有点生气了,分辩道,骗你不是人,我还特意在城门洞里用灯笼照了一圈,真没有你说的那布告!

哦,我想,那可能是她没看见,所以我说,那可能是你没看见?

哎呀,她脸上露出了哭状,捶起了床,大声说,我用灯笼照了一圈都没发现,难道会有错,就是一文钱也能叫我发现啊,真没有啊!

我想我最好别说了。这样好点。沉默不语是危险的,会产生误解。

确实如此,她终于打破沉默,说道,难道你还不信?我都赌咒了你还不信?

我仍然不说话。

如果我看见那布告我就不得好死行了吧!她开始有了哭腔,你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于是她真的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我赶紧跑到床边拍打她起伏不止的背,说,你看你,又哭了,我什么时候没相信你了,啊?

一直!她突然纵起身体,正面对着我叫了起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这太突然了,我讨厌突然,对突然没有理解力,缺乏信心,害怕突然,是这样的。所以,看着她因为哭而发红的脸所挂着的眼泪,我感到羞愧不已,赶紧别开了脑袋。

我只好对着她嫁给我带过来的那个红木衣箱说,没有,我一直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这么说着,我也要哭了,我是多么痛苦。

好好好,那你说,她抹了把泪,声音理直气壮起来,说,我说我没看见那什么布告,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还笑?!

我坐在她身边,按住她激动的肩膀压低声音恳求道,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左右邻居听见多不好,我的意思是,没有不信你,而是在傍晚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了那个布告。

她把眼泪彻底擦完,没说话,而是看着我。我继续说,否则我为什么要跑着回来呢!你也不想想。

是啊,我忘了问你了——现在她好点了,说,即便真有布告,你为什么要跑着回来?

跟你说你不在意,我就再说一遍,我怕被抓去服役啊,难道你不怕?

啊——真的吗?那真是太怕人啦!她一把将我抱紧,说,我不给你去!

我也就势抱住她,好像我们真的就要分离。

过了会儿。

难道你真没看见?

真没看见。她拼命摇起了头。现在我相信她确实没看见了。让我相信是多么简单,摇头就行,但之前她却一个头也没摇。

也许是叫风吹跑了吧。我猜。

外面没风,她说,一点儿风也没有——也奇怪,月亮这么好的晚上,怎么一点儿风也没有呢。

那就可能是叫哪个闲人撕掉了。我说。

不会的,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啊,才杀了那么多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会的,有人不怕杀。

什么人?

那些想复国的志士。

比如呢?

楚国。我不假思索的说。

当晚我本还有个打算,就是和孟姜女一道再去城门洞看一次的,证实一下到底有没有那张布告。不过,因为先前的跑、哭和用力喊叫,她累了,就那么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不忍心把她搞醒。况且,如果我提出一起去看,她大概还要闹一番,还要怪我不相信她。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相不相信她。自从娶了她以来,我被这个搞得疲惫不堪。所以后来我决定不去想了,也那么睡着了。夜里醒来一次,想去篾房里,但还是因为以上原因而放弃了。我看着在月光下鼾睡的孟姜女,突然觉得自己几年来很对不起她。还是多陪陪她吧。

现在你可以知道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五号次日,十六号,我就叫官兵抓去了,连早饭都没来得吃。我被抓去的时候孟姜女正从厨房里端着粥出来,她不仅端了粥,也端了一碗我喜欢吃的酱豆。我多想吃一口。

当即我就被带到营里去了,还有许多人,也都没在家吃早饭。军中都给我们准备好了,除了伙食,被褥、衣裳,一应俱全。当天傍晚,也就是在我看到城门洞那张布告的一整天之后,我们就开拔上路赶往边关了。速度之快叫人来不及想到离别。

就此,我永别了我的老婆孟姜女。

在边关修建长城,非常苦。最大印象是铁锤在石头上砸起的一串串火星,它们在阴暗的山谷里联成一片,蔚为壮观。不仅如此,意外的和意料之内的伤亡事故不断发生,加之冬天到了,匈奴人的骚扰等等,我们到最后也分不清活着还是死掉了。一切听凭安排,人一如石块砖头。

后来,应该是那个冬天,孟姜女来看我,可我已经被别的人砌进城墙里面了。如果她不来,我也没什么想法,前面说过,我对被紧密包围的感觉很喜欢。可她居然来寻夫,在外面惊天动地地大哭。这让我很不安。于是我想动一动,主要是想找个出口出去与她相会,哪怕是看她一眼。可是,你知道的,我几乎不能动,所能动的那点空间,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砖头。我,只能放弃。

最后,我还想多说几句,关于我老婆的传说。是这样:原来孟家菜园里的一根瓜藤,爬到了姜家菜园里去了,并在姜家那边结了个大瓜。姜家人大概是贪小便宜吧,就擅自(一说理直气壮)摘了那瓜。剖开一看,倒是一如花似玉的好姑娘。于是两家就争了起来。结果是,邑长判断为两家共同抚养,取名也便是“孟姜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