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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安大道 (1)

大家好,我是男的,今年三十岁,太平县人。我在太平县住了三十年,出身于普通人家,母亲死得早,上面只有一个老父,靠太平县城外几十亩薄田为生。三十年来,太平县完成了我长到这么大的一切应有步骤。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得尽快离开太平县。去长安。

长安是首都。我是唐朝人。

不过,按照父亲的预计,我应该继续在太平县这么待下去,为他娶上个儿媳,然后再叫儿媳为他生个孙子,最后再为他养老送终。说实话,之前我自己也这么想的。即便注定我要离开太平县,那么古训道“父母在,不远游”,远游了就是不孝。还有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而言之,这两句古话十分现实,它们一起砍杀过来,要问我的罪。我有时真希望我的父亲突然死掉,那么这两句话都可以缓一缓了。可惜我的父亲身体还很健康,一日两顿都要喝点小酒,学李白的样子吟两首小诗。每当他摇头晃脑搞什么诗歌的时候,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掐住他的颈子,并且我在心里会盼望他挣扎,他一挣扎我就好继续使劲,使劲使劲,然后把他掐死。多么遗憾,我做不到。

但我离开的决心已下,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只是我还是会按规矩做。在离开之前,我要像所有临别的人那样去一一向朋友道别。虽然我更希望突然消失,让他们以为我失踪了或掉进了江里,东流到海不复还。我也知道自己道了别,他们就会在我离开那日集体跑到太平县城郊那个破亭子里给我饯行。他们仍然要学李白作诗。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也必须学李白应答他们。嗯嗯啊啊,原本上午即可上路,非得黄昏才能远行,所谓“落日故人情”啊。

赵昌西是我的好友,他家离我家最近。

我说,老赵,我打算离开太平县了。

他吃了一惊,一时疙疙瘩瘩什么也说不上来。是的,他是个结巴,一激动就惟有青筋暴露,想说话,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所以我跳过他的提问,主动回答道:去长安,太平县呆不下去了,老父不管了,你有空替我帮他去酒家打点酒就是了,如果你实在没空,就请赵高去打,我非常信任你的管家,他就像我自己的管家,当然,你知道,我没有管家,如果有的话,我未必会相信他而只会相信赵高,刚才我在你家门房已与他交代过了,他流了点泪表示同意,但叫我来跟你说一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不会有意见的,不过我还是说一声为好,虽然我们关系这么多年了,亲如弟兄,但怎么说呢,唉,不知道怎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赵昌西,我真的要离开太平县了,我呆不下去了,你放心,虽然我们都没去过长安,那里没有我们一个朋友,举目无亲,请放心,我会找到件事情干干的,不会饿死他乡,至于将来是否还会回太平县,我现在不敢去说这个问题,不是还没离开吗你说呢,不过,如果我去了长安会给你们来信的,你们如果有兴致,完全也可以去长安找我玩,我会尽力款待你们的。好了,你还有问题吗?

赵昌西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没问题了,但是,他又结巴了起来,但是,但但是,但是是——

好吧,我朝他挥挥手,然后我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也就是说,我离开你觉得不可思议是吗?但那是你的角度,请恕我直言赵昌西,你们从来不从我的角度来替我想一想,我呆在太平县有什么意思吗?当然,你会责备我这句话同时也侮辱和伤害到了你们,也就是说我把你们生活在太平县视为草芥,作为朋友,我这样太不够意思了,其实不是那样吧,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这个观点,那就是,呆在太平县有意思吗?真的有意思吗?呆在这里这么多年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离开太平县是我考虑了多日的结果,也可以说是我住在这里三十年来的必然结果,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了,真的,没有了,你住嘴,真没有,不存在了,我懂你的意思,你嘴一翘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啊,我还不清楚你吗,但我请求你别说了,没意思了,都过去了,但你不要乱猜测,跟你所想的那样完全是两码事,我决定离开的原因就是想离开,想了,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你懂吗?没别的,不要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因为什么什么,别,千万别,我走了,好吧,你实在真想说点什么就说吧。

是这,这样的,赵昌西痛苦万分地开动着嘴唇,这样样的,一来,来,那,那么——

我痛苦地想再次制止他的努力,然后再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他却主动闭上了嘴,然后一把拽住我翻身向他的书房走去。我知道,他又要借助纸笔了。如果不是激动,当然不需要如此,但他今天太激动了。我真不懂他为何要如此激动,离开太平县的是我而不是他。

去赵昌西的书房得绕过客厅的屏风,后门进一方小院,院里花木葱郁,曲径通幽。我喜欢赵家的这方小院,其原因是我家没有。我记得还很小的时候,经常和赵昌西爬上院角那棵槐树上呆着,然后命令赵高把午饭送来,用一个小竹篮吊上树,两人就树上把饭吃了。在被赵昌西拉着去书房的路上,我认真观察了每一株植物,仔细揣摩了每一块石头。这些石头,真是可爱,我我就边走边对赵昌西说,赵昌西,我喜欢石头,尤其喜欢你家院里这些稀奇古怪的石头,听老人说,一块石头焐在怀里焐它个一年,它就热了,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可我总不相信,你信吗?我多么想试着来焐一块,但它太冰冷了,多次尝试因此半途而废,是啊,一年,一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多么短暂的一年,又是多么漫长的一年,说它短暂是因为相对于天地,说它漫长是因为它一旦过去永不再返,有的时候,我真想留着我们每一天的生活,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突然从生活中跳出去,站在一个未知的地方来审视我们的生活,也许那样我们才可以更清晰地看清自己和我们的世界,你说呢赵昌西?你为什么不能流利地说话呢,难道诗歌使你丧失了口头表达的能力,难道你这么一百多斤肉不能吐出三两个具有声音的废话?真是失败啊兄弟,唉,好吧,你使用你的纸笔吧。

铺纸,研墨,搞了半天,赵昌西终于舔笔写了起来。我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是朋友中最勤奋的人,也是家里最富裕的家伙,文人七艺,都是一流。他的字上承二王,下追颜柳,飞龙走蛇,与张旭怀素不分伯仲。但我还是提醒他道,你写楷点,行点也行,草了不认识啊我。他白了我一眼,但还是尽量往我认识的方向写了起来。写完后,他又盖了一个戳。继而退后几步,自己看了一番,这才递交与我。我看了一遍,不禁又看了一遍。写的是: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在等我回答。我只好把他的作品小心放下,说,写的挺好的。然后就带着这首诗回家了。

关于离开太平县去长安这件事,除了赵昌西,我还特意前往另外几位朋友家去跟他们说了。他们也纷纷当场写了诗给我。说实话,我有点烦,我有时不免要这样想:如果我不是唐朝人就好了。但一个人出生在什么时间和地点是无法选择的。当然,也正是无法选择,我会想象到一些情景。比如我想到,就在我那早已死掉的老娘快要生我的时候,她突然飞了起来,在时空之间自由穿梭。那样一来,她就会在另外一个时间在另外一个地点把我生下来。当然,她也可以像天女散花那样生出无数个我,使我遍布所有的时空,那样我才不会有任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