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晚年情怀,衰颓困苦。钱惟演对仕途有浓厚的兴趣,一生以未为宰相而遗憾。他的阿谀奉上,其效果适得其反。太后听政时,钱惟演就因与太后攀亲备受舆论攻击,被赶出朝廷,仁宗亲政后更是屡受打击。难怪词人晚年心气不顺畅。这首词就是在这样心境之下的创作,是仕途挫折时内心困苦愁怨的抒发。词人在春天时节,面对“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的美好景色,所产生的竟然是愁苦意绪。春天来临之后鸟语花香、春意盎然的景色,都仿佛在搅乱词人的心绪、牵引出词人的愁怨。人生得意之际,面对明媚春光,意气风发,那是一种情景。这一切词人以往曾经欣赏和享受过,同时也失去过。当词人再度拥有春天美景时,就担忧“绿杨芳草几时休”,这种担忧竟导致“泪眼愁肠先已断”。换言之,人生不得意之际的春色只能牵引出对往日的回忆与留恋,当然就增加了眼前的痛苦。情急之下,词人不禁无理地责问“绿杨芳草”何时了结,也就是说恼人春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这一问也就问出了内心愁苦的深度。下片解释愁苦的缘由。词人将一切的根源都推托到岁月的流逝、容颜的衰老上。每次览镜,都要为此惊叹。剩下唯一的解脱方式就是频频高举“芳尊”,借酒消愁。然而,只恐“举杯浇愁愁更愁”。依据词人眼前的心境,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于是,语尽意未尽,绵绵愁意溢于言外。词人所写之愁,其深度要远远超过寇准词,其间应该渗透了词人仕途颠簸的感受。这首词与王禹偁的作品同样显示出向“言志”靠拢的创作倾向。词人虽写愁苦之意,但与五代十国词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词中没有那种绝望哀痛的没落感与沉重感,钱惟演只是平常叙述而来,毕竟词人生活在一个平和的年代。
其四,写友人之间的送别情谊。
设歌舞酒宴,送别朋友,在宋代是十分寻常的。酒宴间因此有所创作,寇准《阳关引》云:
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更尽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这首词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但词人结合自身体验,将情景打并在一起,宛同己出。开篇把视线引向“故人”远去的边塞,并通过“渭水波声咽”从侧面加以烘托。中间改写王维诗语,错落起伏,跌宕有致。最后又用“共明月”一句,把相隔两地的真挚友情绾结在一起,构思较新颖,境界也较豪放开阔。词人以友人为思念的对象,情调凄悲但不哀艳。《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称此词“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就是因为送别思念的对象不同带来的词风转移。经寇准的改写,王维的诗歌以长短句的形式出现,更易于合拍歌唱。此外,这首词不作代言体,直抒胸臆,近似南唐风格。
其五,写男女相恋艳情。或酒宴间送别,依依不舍;或别后思念,牵肠挂肚。
这类在“花间词人”手中得到集中表现的题材,在北宋初期聊聊的几首词作中,也有比较集中的体现。寇准、林逋、陈亚诸位词人,在这方面都有较好的词作传世。寇准《踏莎行》云: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这是一首代言体,代闺中寂寞女子言情。在春末时节,春天的美丽即将过去,闺外渐趋寂静。闺中则独自一人,离别已久,“离情杳杳”;音信全无,“密约沉沉”,每日里叫人思恋不已。闺人因此长期无心梳妆,“菱花尘满”;终日“倚楼”凝望,惟见“长空黯淡连芳草”。词中所写是典型的“花间”题材:寂寞思妇,无心梳妆,终日倚楼。与温庭筠词相比,少了一些朦胧与精致,多了一分流畅与随意。
林逋的《长相思》是北宋初期写男女离情最出色的作品,词云: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杭州市)人。少孤力学,恬淡好古,不慕荣华富贵。他曾在江淮一带漫游,后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足不到城市。转运使陈尧佐以其名闻,真宗诏赐粟帛,长吏随时劳问。他终身未婚娶,喜欢种梅养鹤,人们说他“梅妻鹤子”。死后,宋仁宗赠给他谥号为“和靖先生”。存《林和靖诗集》四卷,《补遗》一卷,《全宋词》辑录其词三首。他的诗清淡高远,以《山园小梅》之咏梅最为有名,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家喻户晓的名句。这首七律还被当作《瑞鹧鸪》词来传唱。
林逋终身未婚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经历过男女****,这首词体验之真切、构思之新颖,确实是有感而发。词写两情相悦的男女双方难舍难分的送别以及别后的刻骨相思。上片写行人坐船离去,一程又一程,两岸青青山色在迎接着离人,它们哪里知道这对情人内心的离别之情呢?敦煌曲子词中有《浪淘沙》写别情说:“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此词的构思从中脱胎而出,却更加含蓄精练,气质文雅。下片写分别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人再也忍不住咽下无数次的泪水。“罗带同心结未成”,写美满的情感终于落了空。罗带,是丝织的带子;同心结,指罗带打成结,象征定情,结成婚姻。潮平,指潮水涨满,正待开船,暗示不得不从此分别。词以抒情为主,词中的山水在词里只起比兴与暗示作用,并不是作者着意刻画的对象。词中叠句的节奏、比兴手法的运用、构思的巧妙,都汲取了民歌的风韵。这样的作品,在格调上与中唐以来文人学习民间所填写的小令相近,而与“花间”香软作风异趣。白居易也有一首传播人口的《长相思》,词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两相对比,可以清楚看出二者之间的一脉相承关系。
陈亚还是以自己擅长的手法写艳情,即巧妙地以药名入词,使歌词多了一丝谐趣。他以药名写闺情保留至今的有三首《生查子》,其一云: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时菊花时,尤未回乡曲。
采用谐音等方式,词中涉及的药名有:相思子、薏苡、白止、苦参、狼毒、当归、远志、菊花、茴香等,内容方面不见新意,写作上别具一格。据记载,陈亚“性好谐谑”,他写相思闺情,就向俚俗作风靠拢。如云“拟续断朱弦,待这冤家看”等。
其余的,还有颂圣如“南阙万人瞻羽葆,后天祝圣天难老”(丁谓《凤栖梧》)、咏物如“黄菊一丛临砌,颗颗露珠装缀”(李遵朂《望汉月》)等题材词作。
二、“此尤可怪”之解读
对北宋初期十多位词人的30多首词做了大致梳理以后,就可以进一步探求该时期歌词创作极度萧条的原因了。
“词为艳科”,最初,词是为了配合歌舞酒宴间流行音乐之演唱而创作的。由“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柔声歌唱。题材集中在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等方面,与“艳情”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宋人云:“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方莘《方壶诗余自序》)词的主流创作倾向,与儒家的文学创作理念背道而驰,故备受压抑打击。只有在一个享乐成风、儒家道德评价体系不被人们所看重的社会环境里,词人才能寻找到充分施展才能的空间和机会。这是唐末五代词兴盛的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换一句话说,北宋初期社会环境的改变,导致歌词创作的萧条衰落。
“学而优则仕”,已经成为古代知识分子体现个人价值、实现个人理想的唯一途径。除非时代极度混乱、国家政权濒临颠覆或更替频繁的时候,知识分子不知“仕”于何朝何地,才会群体性地放纵享乐、得过且过。大一统国家政权一旦重新建立,封建社会次序得以恢复,知识分子群体当然会惯性地回到“学而优则仕”的轨道上来,以儒家的伦理道德标准规范自己,重新约束个人的言行,力求在新的朝代新的政权中有所作为。这是赵宋政权建立以后知识分子群体的必然反应。
唐末五代,士风败坏。世人寡廉鲜耻,唯利益之所趋,少道义之所存。欧阳修对此感慨良多,云:“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五代割据军阀,鄙视教育和文化,甚至取消了科举取士制度,代之以恩荫制度,倒退到南朝门阀时代。范仲淹说:“钱氏为国百年,士用补荫,不设贡举,吴越间儒风几息。”江浙地区,五代之时“儒风几息”,边缘地区,可想而知。北宋初年,承五代旧习,士风衰弊。赵宋代周而起,除了军事统一南北、恢复国内经济、重建国家制度等要务以外,弘扬士德,改变士风,也是当务之急。宋代帝王“与士大夫治天下”,士风盛衰,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所以,宋代从君王到士大夫都致力于士风的建设。
朝廷的措施之一就是大力弘扬儒家伦理道德准则,通过学校、科举等多种途径推广儒家思想教育,建立新一代的士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载:“周世宗之二年,始营国子监,置学舍。上既受禅,即诏有司增葺祠宇,塑绘先圣、先贤、先儒之像。上自赞孔、颜,命宰臣、两制以下分撰余赞,车驾一再临幸焉。”其时,士大夫亦在这方面多有努力。范仲淹《田公墓志铭》载田锡事迹,云:“至桐庐郡,以吴越之邦归朝廷未久,人阻礼教,邈如也。公下车,建孔子庙,教之诗书,天子赐《九经》以佑之。自是睦人举孝秀、登搢绅者比比焉。”范仲淹《贾公墓志铭》载贾昌龄事迹,云:“时天下学校未兴,公修本邑孔子庙,起学舍,俾邑之秀民群居焉,公旦暮往劝导之。”统治阶层和士阶层的共同努力,使北宋初年的士风很快有了较大转变,王禹偁总结说:“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小畜集》卷十九《送孙何序》)
士风的转变直接影响到文风的转移。北宋初年文人“以写作‘古文’相号召,主张文由道出,想重建儒家的‘道统’和‘文统’,以矫舍本逐末之弊。”这种努力颇见成效,姚铉自豪地说:“我宋勃兴,始以道德仁义根乎政,次以诗书礼乐源乎化,三圣继作,晔然文明。……天下之人始知文有江而学有海,识于人而际于天,撰述纂录,悉有依据。”戴复古也有类似的总结:“风骚凡几变,晚唐诸子出。本朝师古学,六经为世用。诸公相羽翼,文章还正统。”
北宋初年士风、文风的改变,“文章还正统”之创作风气的逐渐形成,非常不利于“主乎淫”之歌词创作。文人们自然地摒弃淫乐享受之表述,追求言志咏怀之表达,在创作中形成新的潮流。以留存下来的十几位词人的三十余首词作而言,写艳情的只有八首,大约占存今作品的四分之一。即使有部分作品因通过“自扫其迹”等手段销毁而失传,词作数量还是少得可怜。这与“花间词”一边倒的艳情创作倾向形成鲜明对比,反而与中唐张志和、白居易等人的创作情况近似。中唐词人,或写隐逸之志,或写江南风光,避开艳情话题,又不适宜酒宴之间歌女演唱,词的创作就无法繁荣,词人数量和作品数量都极少。北宋建国以后八十余年,歌词创作已经倒退为中唐的水平。这时段的词人,在写宴游之乐时,有时也特地躲避情色话题,表现出与“花间词”以及后来的北宋词迥异的风貌。李遵朂《滴滴金》云:
帝城五更宴游歇,残灯外、看残月。都人犹在醉乡中,听更漏初彻。行乐已成闲话说,如春梦、觉时节。大家同约探春行,问甚花先发。
北宋初期文人士大夫,“以声妓自乐”,已形成社会风气。这首词所描写的“宴游”,一直寻欢作乐到“五更”,酒宴间恐怕也有声妓相伴。这首词写残灯残月、都城更漏、春梦初觉、同约探春,就是不写歌舞女乐,表现出北宋初年词坛的创作走向。将歌词与歌舞酒宴、声妓女乐剥离,就绝对不可能繁荣,中唐和北宋初期歌词创作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
这时段寇准、林逋、陈亚创作了几首相思艳情歌曲,有个人的一些特殊原因。寇准“少英迈”,“性刚自任”,为人极其自信。而且“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所引均见《宋史》本传)林逋为人恬淡,一生不入仕途,与同时代士人作为异趣。陈亚喜谑戏,创作不避俚俗,“盖近世滑稽之雄也”。寇准诗歌也有写男女离别相思艳情者,《古别意》云:“水荧光淡晓色寒,庭除索寞星河残。清樽酒尽艳歌阕,离人欲去肝肠绝。露荷香散西风惊,征车渐远闻鸡鸣。深闺从此泣秋扇,梦魂长在辽阳城。”翻检《全宋诗》,这一时段以此题材入诗者极为罕见,显示出寇准不同时人的创作态度。不过,这几位词人“艳情”之作数量非常有限,仍然受到那个时段创作大氛围的制约,与后来柳永、欧阳修、晏几道等人放开写作之姿态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