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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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晏欧词风与令词创作群体(4)

仁宗前期登上词坛的部分作者,其作品开始向“言情”靠拢。他们或直接写艳情,即使不直接写艳情,其抒发的情感也类似于艳情。他们的作品,显示出承前启后的过渡性,昭示着歌词创作新高潮的即将来临。范仲淹是这类词人的典型代表。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今江苏苏州)人。生二岁而孤,母亲改嫁朱氏,从其姓。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登进士第,授广德军司理参军,次年复范姓。仁宗朝以龙图阁直学士与韩琦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带兵同拒西夏,保证了国家西北边疆的安宁。庆历三年(1043)又与韩琦同时被召回朝廷,拜枢密副使,改任参知政事。范仲淹因此提出过许多改革政治的措施,主持了著名的“庆历新政”变革。后迅即被排斥出朝廷,历任各地方官。卒于徐州,谥文正。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全宋词》录其词五首。范仲淹传今词作,首首脍炙人口,读者已有定评。尤其是对其中的《渔家傲》《苏幕遮》《御街行》三首,更是点评、赏析之作层出不穷。然而,前人往往是比较孤立地品评范仲淹词作,没有将范仲淹词放到歌词发展背景中去认识,没有比较确切地勾勒出范仲淹词在词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

范仲淹是北宋最为杰出的政治家之一,兼通文武,这在当时文人士大夫中极为罕见。尤其是范仲淹以名节自励,倡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成为宋代士大夫精神风貌的一种新写照。他不辞艰险困苦,在西北边地抵御西夏入侵先后达四年之久,就是他这种“先忧后乐”精神的具体体现。因此,范仲淹就对边地生活有了亲身体验与真实感受,他治军也很有成效,当地民谣说:“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这段军旅生活,进入了他的长短句创作,留下了千古名篇《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中反映了边塞生活的艰苦和作者坚持反对入侵、巩固边防的决心和意愿,同时还表现出外患未除、功业未建、久戍边地、士兵思乡等复杂矛盾的心情。上片写边地风光,以边地的景象之荒凉烘托守边之艰辛。首句通过一个“异”字领起全篇,点出“塞下”地域性特征,为思乡怀归之情埋下伏笔。“衡阳雁去”是“塞下秋来”的客观现实,“无留意”也是北雁南飞的季节性自然规律,然而,词人却已经将守边将士思乡怀归的愁绪寄寓其中。雁归而人不得归,其情何以堪!在这些有着浓郁思乡情绪的将士们眼中,周围塞外之景色也就失去了宽广的气魄、欢愉的气氛,听到的是凄凉的边声四起,牧马悲吟;看到的是千山耸立,孤城紧闭,荒僻萧条之景象历历在目,画面上笼罩着一种旷远雄浑、苍凉悲壮的气氛。上片以写景为主,人物的主观情绪隐含其中。下片转而直接写将士厌战思归的心情。“浊酒一杯”,无法排遣思乡的愁苦;“燕然未勒”,归家更是遥遥无期。在白霜满地与“羌管悠悠”声中,将军与士兵都难以入眠,在边塞熬白黑发、滴尽思乡泪,却又不能抛开国事不顾。就是在这样的悲苦声中结束了全文。

范仲淹虽然守边颇见成效,然而,北宋长期“积弱”“积贫”,不是一两个人能扭转如此大局。当时在北宋与西夏的军事力量对比上,北宋处于下风,只能保持守势。范仲淹守边的全部功绩都体现在“能够维持住守势”这样一个局面上,时而还有疲于奔命之感。这对有远大政治志向的范仲淹来说肯定是不能满足的,但又是十分无奈的。所以,体现在词中的格调就不会是昂扬慷慨的,与唐人边塞诗“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高适《塞下曲》)的豪迈气概与乐观精神迥然有别。在范仲淹以前,很少有人用词这一新的诗体形式来写边塞生活。唐代韦应物的《调笑》虽有“边草无穷日暮”之句,但没有展开,且缺少真实的生活基础。所以,范仲淹这首词,实际上是边塞词的首创。不仅如此,这首词的内容和风格还直接影响到宋代豪放词与爱国词的创作。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说:“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欧阳修)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遗憾的是范仲淹的边塞词均已散佚,只剩下这一首。

再读范仲淹《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一词: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是一首咏史词,主题是感慨人生短暂、寻求及时作乐,这样的思想在范仲淹作品中比较少见。欧阳修是范仲淹志同道合的好友,终身服膺范仲淹。在好友的酒宴上,饮酒松弛之际,范仲淹难免有些牢骚话。他嘲笑曹操等人纷争不已,在“徒劳心力”中虚耗时光,比不上刘伶在醉乡中逍遥度日。下阕范仲淹更是用算术方式告诉人们时光的可贵:人无百岁,老年衰疲憔悴,年幼懵懂无知,剩下青壮年时光就非常短暂。如果这段可贵的时光再被“浮名牵系”,钻营奔走,一生就没有快乐时光了。众所周知,范仲淹有异常坚定的入世志向,晚年退居邓州时尚且表示:“进亦忧,退亦忧”。这首词所表达的情绪和思想,仅仅是酒宴间的一时牢骚,是对自己政治志向不得实现的不平之语,由此可见范仲淹寻常人生的一个侧面。可惜欧阳修及其他参加这次酒宴的“分题”作者的歌词已经失传,无法更多地还原当时的情景。这首词通俗畅达,不避口语,与其他四首歌词风格不同。欧阳修有大量的俗词创作,或许范仲淹此时受到欧阳修的感染。同时也展现出范仲淹文学风格的多样性。宋人填词,都是休闲娱乐的行为,是游戏之作,与创作诗文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在这样的文体中,比较容易流露出不合主流倾向的一些情感,遣词造句也比较随意。读者可以从这样的角度理解范仲淹这首词。

庆历六年(1046),58岁的范仲淹退出政治中心舞台,移知邓州,居闲休养。在邓州期间,范仲淹修缮亭台楼阁,以作游览消遣之地。邓州城东南的“百花洲”,经范仲淹重新修建,成为范仲淹经常流连忘返的场所。范仲淹有《定风波》词,即咏写游览百花洲的情景,词云: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

春暮风光灿烂的时节,到百花洲寻芳探胜。花水影映,莺歌蝶舞,如入桃源仙境。范仲淹陶醉在美景之中,似乎忘却了“功名得丧”给他带来的困扰和苦恼。范仲淹在诗歌中也反复咏写百花洲的景致,《依韵答王源叔忆百花洲见寄》说:“芳洲名冠古南都,最惜尘埃一点无。楼阁春深来海燕,池塘人静下仙凫。花情柳意凭谁问,月彩波光岂易图?汉上山公发新咏,许昌何必诧西湖?”范仲淹经历了“庆历革新”的是是非非,此时特意借百花洲景色抚慰自己,在此类诗词创作中就力求洒脱,告诫旁人“莫怪山翁聊逸豫”。但是,结尾“争教我辈无欢绪”的努力中,透露出对现实失意的无法真正释怀。正是这种心态作用,这一阶段才有《岳阳楼记》如此伟大的创作问世。

上述三首词,咏边塞、读史、风景,题材宽泛,与艳情无关,与北宋前期词坛的创作风气合拍,表现了从晚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词坛衰变的一个过程。“诗言志”,脱离艳情,以诗抒情更加便捷畅达,所以,范仲淹留存到今天的诗歌还有300余首。

如果仅仅只有上述三首词传世,范仲淹在词坛的地位就要大打折扣。关键是范仲淹的另外两首词,描绘出词坛演变的轨迹,预示着北宋词坛春天的来到。在生活方面,范仲淹与宋代其他士大夫一样,出入歌楼妓馆,偎红倚翠。姚宽《西溪丛话》卷下载:“范文正守鄱阳,喜乐籍,未几召还,作诗寄后政云:‘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著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到京,以绵胭脂寄其人,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何以慰相思,赠汝好颜色。’至今,墨迹在鄱阳士大夫家。”莫君陈《月河所闻集》载:“饶州女乐之首,年六十余,乃名妓也。范希文瞩眄,有诗‘千里寄颜色’之句,或时寄朱粉赐之。”这种经历,使范仲淹对男女的相思恋情有了十分深入细腻的体会,所以,范仲淹写相思的作品也特别真挚动人。《苏幕遮》说: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词写旅次乡愁与儿女之情、相思之恨。上片写景。开篇“碧云天,黄叶地”上下辉映,写出了秋日的天高气爽,渲染了澄碧的秋色。以如此广袤无垠的天地作为秋思乡愁的背景在宋词中比较少见,宽大深远的境界中所烘托出来的情感也显得格外深沉浑厚。《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碧云天,黄花地”一段,明显地由此脱胎而来。秋色的渲染,已经融入了“悲秋”的情绪。秋色渗透了天地之间,那浩浩淼淼的秋水,带着无休无尽的秋意悠悠远去;秋江之上笼罩着一层翠色的“寒烟”,这是秋日特有的景象。词人由上而下、由小到大、由近及远,写出一派俊爽空灵的境界。歇拍宕开一笔:登高视野所及,都是凄凄连绵的“无情芳草”,这“芳草”阻碍了行人的视线、阻挡了游子的归程,铺天盖地,蔓延无边。这句从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中化出,抒情更加含蓄化。下片言情。过片两句承上启下,“黯乡魂,追旅思”交代了愁情的来源,言相思愁苦都是因为离乡背井所导致的,词人只能依赖“好梦留人睡”了。以下句句用映衬手法:“好梦留人睡”,则除酣梦之外,整日为相思别情所困扰;“明月楼高”,则以美好景色反衬眼下的孤寂,所以自我劝告“休独倚”;结尾推进一层,暗用“举杯浇愁愁更愁”诗意。词人从“酒”联想到“泪”,并通过“愁肠”将二者做巧妙转化,构思新颖别致。这种“相思泪”中,一位佳人的倩影呼之欲出。《西厢记》“长亭送别”之“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曲词,就是从这里再度化出。该词格调绵丽细密,通篇即景生情,融情入景,并以丰富的联想烘托离愁别况,有时化用前人诗句却不露痕迹,是宋人写别情的名篇。

然而,词人铭心刻骨的思恋之情是因为故乡而发,词中有明确的点题之笔。另一方面,留给读者的印象总觉得不仅仅限于乡思,更像是恋人之间缠绵纠葛的别情。处于北宋前期词坛,范仲淹还不习惯于公然写作男女艳情,便借乡思为题,写出男女牵肠挂肚的别情。

范仲淹另一首《御街行》写相思别情,旨意却明白了许多。词云: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首词写秋夜怀人,秋日里的落叶、银河、月光,构成一幅凄清、冷落、衰飒的画面,无不引起对千里之外那个人的思念。“年年今夜”,从现在出发将相思时间推向无限;“人千里”,又将空间无限拓展。在如此巨大的时空阻隔中,注定相见无日,相思永远。范仲淹胸襟宽大,他的相思词总是写出一种宏大的时空背景,这与同时代其他词人“小园香径”“庭院深深”的狭深环境不同。无论是醉中还是睡中,这种相思之情都无法摆脱。“酒未到,先成泪”,是词人经过多少次“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之后所获得的铭心刻骨的经验。末尾三句秉笔直书,用平易浅近的口语诉说深婉曲折的恋情相思,具体而形象。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明显受此词影响。词中“真珠帘卷”,点明这首词所抒发的是一位闺中孤独女子的思念情感;“谙尽孤眠滋味”,点破“艳情”主题,是男女恋情相思。就此可以加深对前一首《苏幕遮》的理解。这首词代闺中抒情,抒写女子思念的恋人的情感,已经是典型的“花间”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