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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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晏欧词风与令词创作群体(16)

晏几道之所以如此热衷于梦境的描写,在于他执着于创造一个与现实社会相对立的另一个审美艺术新天地。他把恋情双方的外在审视,转化为正面的、对象化的内在审视。词人的审美视野已由体态、服饰、环境与自然景物的描写,转向恋情心态的深层开掘。他把潜在的美的必然性,自然而巧妙地转化为物质的现实性。在抒情主人公的性格美与情感执着(包括审美对象的美质)方面,虽不免有某种程度的夸张,但就其整体而言,却已做出了前人不曾有过的贡献,在中国词史上,这种转化也是具有某种开创意义的。

2.梦中的热恋:睡着的词人在雕塑着清醒的恋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性,值得晏几道如此全心倾注,无比眷恋?晏几道生平资料传世甚少,其恋情本事也知之无多。从他自撰《小山词序》中可以得知,他热恋的不外是沈、陈等朋友家的歌儿舞女而已。沈、陈二人,大约是与词人出身、经历、性格有某些相近的知心好友。莲、鸿、苹、云不仅善于歌唱弹奏,而且人品、风韵也与世俗之辈大不相类,所以词人才能从并非倾心相许而逐渐发展成为生依死恋的极境。《小山词》中关于莲、鸿、苹、云的形象以及她们与词人的恋情关系,均有生动反映。先看《鹧鸪天》: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花不语,水空流,年年拚得为花愁,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词里出现“莲”“萍”“云”等字,似乎有意把四位歌女“结伴”在一起。

其他篇章还分别刻画了四位歌女的不同形象。写小莲的有《木兰花》: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词中对小莲的姿容、体态均有具体描绘。另外一些词还在不断补充,使小莲的形象逐渐丰满。“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鹧鸪天》)“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时事,写向红窗月夜前。凭谁寄小莲。”(《破阵子》)“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愁倚阑令》)

直接刻画小鸿的词不多。《虞美人》:“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有些词虽未直接写小鸿,但同音假借,似也可看成是对小鸿的描写。如《玉楼春》:

红绡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露桃宫里随歌管,一曲霓裳红日晚。归来双袖酒成痕,小字香笺无意展。

“红绡”“红日”“雁行”均可使人联想到“鸿”字。

“苹”字在小山词中出现较多,有时作“颦”,有时作“萍”,似乎就是一个人。《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写到“小苹初见”时的第一印象。《玉楼春》则有更为周详的刻画: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阳临晚镜。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

小云出现的场面不多。《虞美人》下片说她:“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浣溪沙》词中多次出现的“朝云”,有的似指小云,但又不可一概而论。

此外,词中反复出现的“碧玉”“念奴”“小琼”“玉真”“玉箫”“阿茸”等,也都似代指四位歌女或特指他最倾心的那一个。

这四位歌女的美貌、风韵、舞姿、歌喉,是那样久久地拨动着词人的心弦。“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等等促使词人从表层上的愉悦、吸引进而转为灵魂深处的感受。他对这四位歌女的塑造,也大体经历了由浅入深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转捩点便是生离死别的打击。

晏几道是晏殊的暮子。他生于侯门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经历过一段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然而,晏几道的日子正在走下坡路,随着沈、陈二位友人的“疾废”“下世”,悲剧发生了。“爱而不得所爱”,这就是《小山词》中贯穿始终的矛盾冲突。对此,一般情况下,可有两种选择:一是坚持信守,坚决抗争,直至不顾生死;一是把恋情珍藏于心底,在孤独时刻作为美好回忆以求得安慰。晏几道这两方面都有一些,但他的行动又与这二者不尽相同。一方面,因为家庭的由盛变衰,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变这四位歌女的命运;另一方面又因这种感情具有“超生死,忘物我,通真幻”的巨大力量,这就逼促词人不得不采取行动。当然,他的行动不是直面社会现实,而是使美好情感对象化与物质化,这就是他的歌词创作。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摧残与考验以后,他从两方面来进行美的升华:一是通过梦境或激情的自由来塑造自我;一是通过梦幻和虚构来雕塑四个清醒的恋人。

随着家境的中落,政治上的挫折,晏几道从富贵的峰巅跌落。在生活的浪潮之中,他是一个被放逐出来的流浪汉。表面上看,这四位歌女是因生活无着而“流转于人间”的。其实,真正被放逐的不是别人,而是晏几道自己。他无力拯救这四个柔弱的生命,最终被剥夺了相爱的权利而成为失意者。他内心充满了悲痛、自谴与漂泊感。这种感情除了寄托给梦境以外,有时还要做激情的自白: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在《小山词》中,《长相思》只有这唯一的一首。陈廷焯说:“此亦小山集中别调。”调名与内容结合紧密,“相思”二字出现六次之多。低回往复,情深意长。这样的自白在《小山词》中比比皆是: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思远人》

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

《两同心》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

《鹧鸪天》

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诗。

《鹧鸪天》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蝶恋花》

书简、诗词都是用泪水和心血写成的。这讲的是词人自己,也讲的是他的恋人。上引诸句,很难分清是用词人自我口吻还是用歌女口吻写成的了。词人还善于将心比心,在睡梦中雕塑恋人的形象: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虞美人》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鹧鸪天》

泪痕搵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

《采桑子》

词人热恋着对方,甚至认为对方比自己更多情,更多一重相思的折磨。他把自己的审美意识全部倾注于社会地位低下的歌女身上,用自己的美好感情去创造她们,改造她们,丰富她们。甚至认为她们经历了最悲惨的“流转”以后,仍能保持其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德。词人把她们幻想成纯情的少女,幻想成大自然的精灵。她们被塑造得愈完美,同时也就愈加可望而不可即,从而更增添无限深情。罗曼·罗兰说过:“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和我们一道流泪的时候,就值得我们为了生命而受苦。”晏几道和他恋人的泪水已汇流到一起了。他是甘心忍受这种折磨的。

晏几道是在睡梦中塑造理想的恋人。他是在同梦境中的恋人谈情说爱。幸亏他没有清醒过来,从而保持了他恋人的完美与崇高。这一切又都与晏几道的“痴”密切相关。晏几道痴情地相信他所爱的人永生永世钟情于他。他的词就是献给恋人的赞美诗。

四位歌女是否像词人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瑕,无须深究。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她们是清醒的。不然,怎么能适应“流转于人间”的生活?梦境是美丽的,自由的;但“人间”却是残酷的,悲惨的。面对悲惨的世界,梦是无能为力的。值得庆幸的是词人闭眼睡着,他并不知她们的具体遭遇和变化,从而保持他恋人头上那耀眼的光环,并永远咀嚼那份苦涩的甘甜。

法国著名作曲家柏辽兹年轻时热恋上在巴黎演出《哈姆雷特》的英国演员史密森,但被史密森拒绝。他在失恋中继续编织着热恋之梦,并为此写出一部著名的《幻想交响曲──一个艺术家生活中的情话》。四年后,这部交响曲在巴黎演出获得成功,恰巧史密森也在观众席里,并感知这部交响曲写的就是她。他们结合了。新婚过后,柏辽兹才发现史密森原来是一个极端庸俗、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的英国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天使。他后半生被她折磨得才华丧尽。柏辽兹侥幸没有与史密森过早结合,否则便不会有《幻想交响曲》传世了。晏几道始终没有走上柏辽兹的道路,因而保持了他旺盛的艺术生命,使他雕塑成的恋人形象永不凋萎。

3.梦态的抒情:审美情趣与心灵形态的多向开掘

为了适应梦的艺术形态的创造,为了适应梦境的特殊建构方式,晏几道在词的艺术表现上,相应地有所更新和创造,这就是梦态抒情或称之为醉态抒情。其主要特点是:丰富性与多样性;跳跃性与模糊性;象征性与暗示性;可视性与音乐性。

所谓丰富性与多样性,主要指梦境的缤纷多彩与表现手法的翻新。词人的喜、怒、哀、怨,所有心理感受几乎均可通过梦境的闪回予以重现。有时是线性的延伸,有时是点状的定格或辅之以阶段性的回缩。时间是一线性的流动过程。既可表现为线性的发展,如前引《踏莎行·绿径穿花》《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有时还可固定于一个画面,然后围绕此画面做梦境的回缩,包括激情的自白,如《留香令·画屏天畔》《采桑子·无端恼破桃源梦》,有时还可做波浪式的皱叠。这种手法又称顿挫或衬跌,沈祥龙则称之为“透过”“翻转”“折进”,“用意深而用笔曲”。如前引《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木兰花》:“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胡捣练》:“异香直到醉香来,醉后还因香醒。”《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的十句之中竟有四次翻转、折进,极尽波澜起伏,顿挫回环之妙。黄庭坚《小山词序》说小晏词“寓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即指此而言。梦,在词人心中存储的愈多,其表现形态也愈加色彩纷呈。

跳跃性与模糊性。跳跃性是伴同梦境大幅度空间转换而出现的,它与线性的延伸、回缩不同,它是在二维或多维空间展开的。梦的时空与现实生活中的时空多有不同。梦的时空是虚拟的,其目的不在生活本身,而在于传达作者潜在的心理趋向,它不受现实生活时空形态的制约,显示出充分的自主性与跳跃性。梦的发生、展现无任何规律可循,它来无影,去无踪,意象、画面、情节、人物的出现、发展、过渡、衔接、转换,令人难以把握。加之小令字数有限,不可能把梦的来龙去脉做全景式的展开,因而更加重了词的跳跃与闪动。随之又出现了情境的模糊性。如《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起句点“梦”,接句点“酒”,“梦”“酒”二字已笼罩全篇。但“梦”却难以落实。何日之“梦”?何时之“酒”?一下难以说清。“楼台”在何处?“帘幕”在何方?甚至连“高锁”“低垂”也难确指。第三句又突然回到“去年”,“去年”指一、二两句,还是指三、四两句?下片“记得”“当时”,似乎已具备时间的确定性,但联系全篇,把下片解成梦境,甚至梦中之梦亦无不可。时空的跳跃与情境模糊,更浓化了梦的虚无缥缈和神秘气氛,并由此形成隐性抒情。

象征性与暗示性。所谓象征,乃是指词人通过使事用典或嵌入某种传统文化意识、意象以暗示深层心理的骚动。再看上引《临江仙》。如能将首句“梦后楼台高锁”与结句“曾照彩云归”联系起来做整体考察,那么,这首词中的“梦”,已非一般形态的梦。而是楚王梦巫山神女这类性质的梦。“楼台”,即《高唐赋序》中的“高台之观”,“彩云”似即赋中的“朝云”。正如李商隐所说:“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自宋玉这篇赋出现后,凡是文字作品中出现的“高唐”“朝云”“阳台”“云雨”“巫峡”“楚梦”等词语,便均暗示男女恋情与欢合。在唐以前,上述词语,一般均不属亵语。在小晏词中,也只是象征恋爱双方决意争取的那一份相亲相爱与完美结合的自由。为了争得这份自由,词中曾反复出现上述词语:

晓枕梦高唐,略话衷肠。

(《浪淘沙》)

疑起朝云,来作高唐梦里人。

(《采桑子》)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

(《木兰花》)

凭谁问取归云信,今在巫山第几峰?

(《鹧鸪天》)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清平乐》)

倚枕片时云雨事,已关山。

(《愁倚阑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