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笔“梦后”两句,是逆挽手法,回忆去年别时情景,写出一幅人去楼空、笙歌散尽的无人无乐的凄凉情景。“去年春恨”句交代了词人之所以要借酒浇愁、醉入梦乡的原因,以及醉酒后所梦见的内容。“春恨”指一种由春天美景牵引出来的对离散而不再见面的佳人的怀恋情绪与随之而来的愁恨。因为以往春光明媚的时节两人总是在一起寻求欢乐,离别之后孤独面对春景自然会有“物是人非”的愁恨。“去年”可以理解为实指,更可以理解为泛指,泛指离别之后的每一个春天都要经受这么一场愁苦的折磨。“去年春恨”承上,“却来时”启下,引出“落花人独立,微雨雁双飞”,点明春深的特点。花、雨、燕、人虽仍如去年,但人却“独立”于落花之下矣。离愁别恨的“恨”,于行间字里溢出。这对偶句被称为“千古不能有二”(谭献《复堂词话》),实际上出自唐翁宏《春残》诗。翁诗有句无篇,晏词则整体结构、格调谐婉,运用前人成句,如同己出,一种迷惘惆怅的失落感遂笼罩全篇。下片回忆往年欢会与别时最深的感受,词中直呼“小苹”,足见感情之强烈,印象之深刻。其中忆念最深刻之点有三:首先是装束:“两重心字罗衣。”这里表面上写的是服装,实际却在写人的美丽。另一最深的印象是,小苹有娴熟而又精妙的艺术才能:“琵琶弦上说相思”。同时,这里还写出两人彼此爱慕、倾心相知的深情。词人与小苹一见钟情,却无路可通,只能借乐声传达情意。三是别时情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结尾两句从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中化出,与开篇上下呼应,说明眼下作者正在月下怀人。月是当时月,云是当年云,而今人去楼空,怅然独立,孤寂之情,油然而生。这首词构思曲折精巧,词人通过逆挽的手法以及两相对比的手段,把过去的生活与当前的处境交织在一起,显示出感情的波动与思绪的起伏。词语俊爽致密,对仗工整而又流畅自然,感情深婉含蓄。
同样的题材,写法不同,意境也就有很大的差异。如另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上片追忆相见时情景。首句点地、点人,次句写事,由于人与歌同样“妖娆”,故而一见钟情。三、四两句写倾心相属,醉罢归来情态。下片写相思情怀。“悄悄”,形容孤寂难耐;“迢迢”,写漫漫长夜,同时又状两地暌隔,相见无因,于是只有托之梦寐,以求一晤。通过上述安排,充分显示出相见之意切,相思之情深。相传宋代著名道学家程颐竟也非常欣赏结尾两句:“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
晏几道这些恋情词所涉及的女性对象都是歌妓舞女。由于晏几道自身沦落的遭遇处境,《小山词》中有少量描写歌伎舞女生活的作品,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她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不幸遭遇,细致地刻画她们的内心活动,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词写妓女们的生活和苦闷。起句写妓女们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梳妆打扮,以博得人们的欢心。句中一个“斗”字,说明她们不得不争妍斗艳,而内心却饱含辛酸痛苦。次句写她们被侮辱被损害的不幸遭遇,不论对什么人都要强颜欢笑;“行云”“飞絮”可以任意摆布她们,“轻狂”地对待她们。但是,她们却始终有自己的美好愿望与追求:“不将心嫁冶游郎”。“冶游郎”,即寻花问柳、轻薄无行的公子哥儿。在送往迎来的卖笑生涯中,妓女接触的大量都是这种公子哥,所以,对他们的本质有透彻的了解。下片头两句写妓女们的日常生活。她们在酒席筵前要为“冶游郎”们歌唱,由于酒渍落到歌扇之上,扇面上的曲名、题字被弄得模糊不堪。她们还要陪同“冶游郎”摘花弄朵,以致舞衣都沾满了花的香气。表面上的强颜欢笑,只能暂时掩盖心底的悲酸。所以当欢笑结束之后,剩下的只是:“一春弹泪说凄凉”了。词人对妓女们的了解很是深刻,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妓女不幸遭遇的同情。这类作品的出发点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毕竟词人写出了歌妓生活的另一些侧面。
《小山词》中还有部分直接抒写个人身世的作品,沦落困顿之悲苦意绪更加浓重,如《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开篇用汉武帝铸铜仙人捧承露盘承露的故事,点明深秋季节。接句写北雁南飞,烘托气氛。后二句借重阳饮酒进入个人身世的感慨。作者客居他乡,心灰意冷,本无意于“绿杯红袖”,但主人的盛情难却,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好像是重返故乡。换头三句承此,作者借“佩紫”“簪黄”,点出重九时的风习,恍如置身故乡。正因如此,免不了又旧病复发:“殷勤理旧狂。”这一句有三层意思:“殷勤”一层,“理”字一层,“旧狂”一层,深刻反映出作者内心的矛盾与情不由己。然而,即使“旧狂”发作,却早已不见当年兴致,结果只能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悲凉”二字道出了作者家境中落,身世凄凉的苦况与内心感受。在这万般无奈的处境之中,作者叮嘱自己:“清歌莫断肠。”即不要再犯历史性的“断肠”错误。读这篇小令,再联系黄庭坚的词序,词中的身世之感就比较明显了。
通过上述几首词的分析,可以看出,晏几道集中抒写由贵变衰以及失意之后的凄苦心情。他的词,就内容而言,不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向水平面的宽广方面发展,而是沿着内心感情的垂直线向狭深的方向开掘,因此,他是北宋有独创成就的纯情词人。小令的艺术技巧,通过晏几道的创作实践,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级阶段。不论是借景抒情,还是融情入景,也不论是融化前人诗句,还是杂近体诗的对偶于长短句之中,均极其灵活自如,臻于化境。
晏几道的遭遇,特别是他内心的创痛,与李煜有某种类似之处,词风也较相近,然其委婉过之而沉痛却不如李煜。在艺术表现上,晏几道具有欧阳修的深细,却不如欧阳修疏朗而有高远的韵致。小晏词具有乃父晏殊的妩媚风流,却不如大晏词的圆融温润,伤感色彩明显超过晏殊。
二、《小山词》情感的抒发模式:在梦境中表达
沉湎于往事与记忆,晏几道就特别喜欢做梦,无论是睡乡里的酣梦还是醒着时的白日梦,梦,成为《小山词》抒发情感的主要模式。在《小山词》里,“梦”字竟出现60余次。晏几道还直言不讳地说:“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从梦境的闪回、梦中的热恋、梦态的抒情以及梦因的透析四个角度剖析小山词,晏几道戛戛独造的艺术匠心就能被凸现出来。
1.梦境的闪回: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审美情感世界
应当说,晏几道是一个沉溺在睡梦中的词人。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的词内容题材十分狭窄,除极少数作品具有某种社会历史内容外,其余大部作品均未离开恋情相思与别恨离愁范围,他把“自我”封闭在一个脱离当时社会现实的狭小空间;二是他的词执着于梦境描写,热衷于梦境的开拓,他自始至终在编织着缤纷多彩的梦。
梦,是绚丽的,又是虚幻的,但它却给人以自由,许多现实中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事情,在梦中却异乎寻常地变为现实,使人体味到理想实现与愿望得到满足以后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小山词》中就有不少篇章闪映着梦中欢乐的场面。如《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一词,其中跳动着欢快的情调。这欢快的情调与奔放的节奏,在《小山词》中是殊为少见的。上片写词人同妖娆的歌女一见钟情,产生了传说中唐韦皋与玉箫两世姻缘般的恋情。下片写词人冲破时空局限,踏过撒满杨花的小桥与恋人在梦中欢会。欢会的具体情景隐而未宣,但从“碧云天共楚宫遥”一句可以想象出,词人得到的是楚王遇巫山神女这类的好梦。
在现实社会中,人总是要受法律的、伦理的、道德的规范与约束,他们的情感不可能自由渲泄,行为不得越轨,否则就要受到礼法制裁与道德审判。但是,人仍有不受约束的内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灵范畴与情感范畴。梦,就是突破一切社会秩序而进入无法无天的绝对自由的新天地,它可以最大限度地超越现实。爱之愈深,思之愈切;压抑愈久,爆发愈烈。这首《鹧鸪天》就是争得心灵自由的欢歌。北宋著名道学家程颐读了这首词的最后两句说:“鬼语也。”“鬼语”,不就是梦幻之语吗?这种发自人类天性的对爱情的呼唤和追求,连最讲孔孟之道的儒学大家也不得不为之动容:“意亦赏之”。“鬼语”的艺术魅力,实在够大的了。“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采桑子》)“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少年游》)这样的梦,是迷人的,值得追求的。
然而,并非所有的梦都是美丽的,有时连梦中的追求也难实现。所以《小山词》中还有不少伤心的梦,凄凉的梦。如: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蝶恋花》
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采桑子》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阮郎归》
新春来临,词人在梦中寻访久别的恋人,山一程,水一程,行遍江南,却毫无踪影。当金风送爽,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要一年一度跨过银河会面,而词人在梦中却难得团圆。进入冬季,甚至连梦也无处可寻了。都说人的欲望永无满足之日,其实,人的要求有时是很有限的。就晏几道的词来看,他要求的不过是真挚的****罢了。然而真正的****并不属于他。他只能寻求唯一的安慰:梦。谁知如今连梦也不属于词人了。他怎能不悲从中来?
因为词人长期经受好梦难成的折磨,有时奇迹般出现的久别重逢,他甚至会误以为是虚假的、难以置信的梦。《鹧鸪天》之“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就是这样一种情景的描述。这首词中出现两个“梦”字。“几回梦魂”是真实的“梦”,后者是虚无的“梦”。前者是别后相思的梦,后者是久别重逢疑真似假的梦。相思的梦是欢乐的,尽管短暂;相逢的梦是凄凉的,尽管是现实。这两个“梦”上下辉映,前后对比,在更深层次上衬托出词人潜在情感的真淳、强烈、持久。
为了获致更多的好梦,为了能有更多、更长的睡梦时间,词人往往要借助醉酒的力量。在小山词中,“酒”与“醉”常常同“梦”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孪生姊妹。上引诸词,几乎均有“酒”字或“醉”字,甚至“酒”“醉”“梦”三者样样齐全。再看《踏莎行》:
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展尽双蛾翠。梦草闲眠,流觞浅醉,一春总见瀛州事。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
上片全是梦境:词人穿过绿草平铺、红花夹路的小径,登上临水的红楼,与绝色的“蕊珠仙”女不期而遇。从“双蛾”“展尽”二词可以看出,这种相逢是十分欢快的。不仅如此,词人整个春天一直沉浸在这美好的梦境之中:“一春总见瀛州事。”“瀛州”,也就是上片的“蓬莱”仙境。之所以能有如此众多的好梦,原因在于“流觞浅醉”。
“梦”与“醉”已难解难分。“劝君频入梦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玉楼春》)“醉中同尽一杯欢,醉后各成孤枕梦。”(《玉楼春》)“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踏莎行》)“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蝶恋花》)人睡着时可以比清醒时更少受客观社会现实的约束,他可以借梦境纵情抒发自己的感情。但梦境是虚幻的,难以把捉。有时一觉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晏几道却有所不然。他对梦有特别的偏爱,也分外珍惜。他存储的梦实在够多的了。他怕梦境失落,及时让梦境闪回,用诗的语言,把他的梦凝固下来。于是,《小山词》便成为作者的梦的画廊。这画廊里的梦是五光十色的。诸如:“梦中”“梦后”“梦回”“梦觉”“梦雨”“梦云”;还有“春梦”“秋梦”“夜梦”“虚梦”“残梦”;再加上“鸳屏梦”“巫峡梦”“桃源梦”“蝴蝶梦”“高唐梦”“阳台梦”等等。这60余个“梦”字已占260首《小山词》的四分之一了。如果再加上“酒”字55次,“醉”字48次(“酌”“尊”“觞”字均未计算在内),共160余次,已超过全词二分之一。假如再把具有暗示意义的“高唐”“云雨”“朝云”之类与“梦”有关(但并无“梦”字)的词语加在一起,那么这个数字便接近全词的三分之二了。这就是晏几道词的现实,是需要另眼相看的一种心态,一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