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词人情场失意的时候占多数。他自以为对歌妓付出了情感,便祈求对方同等的反馈。事与愿违之后,无休的怨恨汹涌而来:“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寄征鸿。”(《满庭芳》)“懊恼寒花暂时香,与情浅,人相似。”(《留春令》)“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少年游》)有时词人采用代言方式,借歌妓之口倾吐内心痛苦:“眼约也成虚,昨夜归来凤枕孤。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与。只恐多时不似初。”(《南乡子》)“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钱人。可怜虚度琐窗春。”(《浣溪沙》)或埋怨对方移情别恋,或怅恨世界知音难觅,充满了失落感。这一团感情乱麻,纠缠不休。晏几道甘愿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入感情的旋涡,一次又一次地无力挣扎,力求摆脱。他更愿意闭目不看现实,永远生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之中,以梦境满足自己。晏几道的自作多情、多愁善感、懦弱无能,因此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
3.爱恋的第三个层次:心理补偿
然而,晏几道何苦要忍受如此的感情折磨,何不慧剑斩情丝,从沉沦中挣脱出来,痛痛快快地做人呢?回答是否定的。晏几道的家庭出身、生活经历、性格特征而造就的特殊心理状态,决定他只能沦落下去。这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晏几道出生于一个钟鸣鼎盛的荣华富贵之家,父亲为他留下万贯家私,供他“费资千百万”地挥霍。“《水调》声长歌未了,掌中杯尽东池晓”(《蝶恋花》),是他当年放纵无节制生活的写照。而且,由于家庭背景的原因在少年时还受到皇帝的赏识。《红楼梦》中娇生惯养的贾宝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婢仆侍侯、清客奉承,晏几道早年的生活就与之类似,其“痴”也相似。早年的经历很好地培养了晏几道生活的自信心和优越感。他总是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对前途抱有乐观的向往。同时,这也使得他不通世事,对周围的人与物抱有幼稚天真的看法。黄庭坚说他“痴亦自绝人”,也正是这种生活经历和环境的产物。
生活的需要粗暴地结束了晏几道童年的梦幻。在他未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时候,将他抛入社会,逼迫他向人生事业转移。说到底,晏几道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经历也永远使他不可能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去面对现实生活。晏几道带着预先的美好设想踏入社会,马上显得手足无措,处处碰壁。生活和心理危机逐渐形成。后期词人家境日衰,混迹官僚下层,又牵累入狱,历尽仕途风波。昔日亲朋好友或“疾废下世”,或弃之而去。“旧粉残香似当初,人情恨不如”(《阮郎归》),世态炎凉伤透了词人的心。茫茫人海,知音难觅。无人赏识其才华,无人理解其痛苦。词人期待“未知谁解赏新音”(《虞美人》),愤慨“竟无人解知心苦”(《蝶恋花》)。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被迫提前致仕。前后生活的骤转,带来了内心的巨变。他失去了群星捧月的中心位置,其乐观、向往一一幻灭。晏几道性格偏于懦弱,他无力挽回颓境,无法应付现实,无能为自己命运而抗争,因此便从自信跌入自卑,心理失去平衡。有时,他故做狂放,以失态来传达心理失衡。《玉楼春》说:
雕鞍好为莺花主,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颓唐自任,及时行乐,蔑视“世情”的变幻,在醉乡里寻求自我陶醉和安慰。然仍无法摆脱“愁”与“恨”。否则,晏几道一生就没有如此多的痛苦,就不会被后人称为“古之伤心人”了。这是另一种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方式:高呼挣脱“虚名”,恰恰是为“虚名”所牢笼。词人的故作姿态正好从反面说明了问题。
词人也因此很少回到现实世界。他更擅长在无形的精神世界里获得真正的稳定,为自己编织五彩的爱情梦幻。这些梦幻缓解了他紧张的精神状态,安慰了他因巨变而受伤的心灵,在幻觉中依然支撑着他的优越感和自豪感。使他再度自尊、自爱,并再度感受到他人对自己的高度评价。心理上由是得以补偿,从不平衡过渡到新的平衡。这是晏几道沉溺在“睡梦”中的根本原因。因为只有在梦中方可无拘无束,不受现实的检验,完全服从快乐原则的支配。他的梦魂时常飘忽到“碧纱窗”“杨叶楼”,与意中人团聚,卿卿我我,“偎人说寸心”(《更漏子》)。在这个世界里,词人才华横溢、光彩夺人,无丝毫落魄憔悴态。他依然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才貌双绝的佳人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全身心地爱着他,牵肠挂肚地思念着他。多么美妙动人的情景!
词人岂止在梦中编织彩幻,即使是白昼他也延续着无意识状态下的美梦。遇异性处处一见钟情,又以为对方同样迷恋上自己的自作多情,就是绝妙的白日梦。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在向他传递爱情信息,仿佛有一千位美貌出众的少女微笑着向他走来,争先奉献爱情。他永远是美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姮娥已有殷勤约,留著蟾宫第一枝”(《鹧鸪天》),沉醉在这样的白日梦里,乐此不疲。晏几道美化眷恋异性,就是在间接地美化自我,自抬身价。无力抗争现实,又不能脱落“虚名”的牵累,没有勇气和毅力真正超脱烦恼人生,只得局限于一己之荣辱得失,自我欣赏,自作多情,这是晏几道恋情词的根本成因。他就像一位“自恋者”,“只是整天孤芳自赏,自命不凡,而并不花费精力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这是一种缺乏自爱而产生出来的过度补偿”。莲、鸿、苹、云等已成为他旧日逍遥舒适生活的象征。他的回忆留恋,一边是在重温往日的富贵繁华,一边是在编织新梦欺骗自己。这种白日梦蕴涵着眼前的失落,背后是一种深沉的凄凉悲哀。所以,晏几道即使发现自己一再受骗、歌妓薄情、誓言无凭,却仍然喜欢沉醉在虚构的梦幻中,因为这是他心灵的最大寄慰。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对这种心态有过详尽的分析,他说:“他的目标仍然是‘凌驾于困难之上’,可是他却不再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同时,他的自卑感会愈积愈多,因为造成自卑感的情景仍然一成未变,问题也依旧存在。他所采取的每一步骤都会将他导入自欺之中,而他的各种问题也会以日渐增大的压力逼迫着他。”
晏几道越到后期,越陷入这种心理困境。日益膨胀的自卑将其导入心理异化。元人陆友的《研北杂志》引邵****语说:“元祐中,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这口气够“酸”的。第一,晏几道拐一个弯,以他家从前的声势为夸耀资本,颇有“老子也曾阔过”的意味。第二,他借此逃避现实,矜持做作,满足虚荣,维持优越感。事实上,“今日政事堂”中恐怕没有人理睬他这落魄子弟了。这种“酸葡萄”态度,恰恰泄露他内心的极度自卑。苏轼在元祐中已名满国中,俨然为文坛领袖。仕途上也因深得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的信赖而倍受重用。这与晚景凄凉的晏几道有天壤之别。苏轼可以说是晏殊的再传弟子(苏轼师欧阳修为晏殊门生)。诸多因素刺激了晏几道,变态心理就爆发出来。他不顾“以文会友”的礼节,酸溜溜地拒绝会面,连最起码的待人接物的文雅大方的态度也维持不了。他宁愿与职位、名望较低的黄庭坚结交,也不愿与声名显赫、官运亨通的苏轼见面。设想一下:假如晏几道出身寒微,又因长短句著名,文坛领袖苏轼因此前来拜访,晏几道肯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有知音“知遇”的狂喜。宋代不乏身份相差悬殊、以文论交的文坛趣事,如姜夔与范成大、刘过与辛弃疾等。幸亏姜夔、刘过没有一个显赫无比的家庭出身,文坛上才有了这些流传人口的佳话。
叶嘉莹先生论小山词“颇有一点託而逃的寄情于诗酒风流的意味”。这是晏几道抵御外部冷酷世界、维持心态平衡的绝妙武器。他那缠绵悱恻、哀怨欲绝的恋情词因此绵绵不绝地创作出来,词人也因此走向最后的心灵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