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词是宋词的主要体式之一,它与小令一起成为宋代词人最为常用的曲调样式。慢词的名称从“慢曲子”而来,指依慢曲所填写的调长拍缓的词。《词谱》卷十称慢词“盖调长拍缓,即古曼声之意也”。“慢曲子”是相对于“急曲子”而言的,慢与急是按照乐曲的节奏来区别的。“慢曲子”又称“慢遍”,王建《宫词》说:“巡吹慢遍不相和,暗里看谁曲较多。”《词源》卷下说:“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曳,有大顿、小顿、大住、小住、打、掯等字。真所谓‘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之语,斯为难矣。”显然,由于曲调变长、字句增加、节奏放慢,与小令相比慢词在音乐上的变化更加繁多,悠扬动听。于是,这也就适宜表达更为曲折婉转、复杂变化的个人情感。
这里需要辨明的是“慢词”与“长调”的区别。慢词曲调较长、字数较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长调都是慢词。如《胜州令》长达215字,分成4叠,现存宋韩师厚妻郑意娘所填的词一首。反过来,《高丽史·乐志》中所载的《太平年慢》则只有45字,双调。敦煌琵琶谱中的“急曲子”也有不短于“慢曲子”者。词调的“慢”与“急”是依据其音乐节拍的缓慢或急促来区分的,与字数没有必然联系。当然,乐曲的节奏放慢之后一般说来曲调要变长、字数要变多。而长调、中调云云,则是根据各调的字数多寡来区分的,这同样与“慢曲子”“急曲子”无关。唐宋时期,没有“长调”“中调”之说,至明清时期才出现这类划分,并将其与“慢词”“小令”混为一谈,遂造成后人理解上的混乱。明人顾从敬刻《类编草堂诗余》,将分类编排的旧本改为按调编排的新本,将词重新分为长调、中调、小令三类:58字以内为小令,59字至90字为中调,91字以上为长调。清初毛先舒在《填词名解》中肯定了这一分类法,于是,这种分法在清代便甚为流行,而且往往将慢词与长调等同起来。一直到今天,个别学者依旧认同这种分法,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说:“我们以为词只须分为两类:第一类是62字以内的小令,唐五代词大致以这范围为限;第二类是63字以外的慢词,包括《草堂诗余》所谓中调和长调,它们大致是宋代以后的产品。”(第520页)很明显,这些学者是将字数多寡与乐曲缓急两个不同标准混淆起来了,漠视了宋词本是合乐歌唱的音乐特质。对此分类法,清人已经加以驳斥。万树《词律·凡例》说:“所谓定例,有何所据?若以少一字为短,多一字为长,必无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将名之曰小令乎,抑中调乎?如《雪狮子》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名之曰中调乎,抑长调乎?”四库馆臣十分赞同万树的观点,《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九《类编草堂诗余提要》说:“词家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后来词谱依其字数以为定式,未免稍拘,故为万树《词律》所讥。”今天多数学者已经舍弃了长调、中调、小令的分类法。然而,清人使用这种分类法已经约定俗成,在词论中所言的“长调”往往即指“慢词”,故必须辨明。
词的曲调样式除慢与小令以外,还有近、引两类。《词源》卷下称“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近,是近拍的简称,它是近列于慢曲之后、令曲之前的曲子,如《好事近》《丑奴儿近》之类。近拍的字数大致介于慢曲与小令之间,最短的是袁去华的《卓牌子近》71字,最长的也是袁去华的《剑器近》96字。引,本来是古代乐曲的名称,在大曲中与序的意义相近,为前奏曲、序曲之意,如《千秋引》《天香引》之类。引的字数与近拍相似,最短的是苏轼的《华清引》40字,最长的是向子諲的《梅花引》114字。所以,明清人往往根据字数将近、引归入中调,这仍然是不合理的。近、引的名称在于它们在乐曲中所处的位置,依然应该从音乐的角度去理解。近、引曲调较少,作品数量也不多,故附于此一并介绍。
第一节慢词的兴起及其发展
慢词的兴起同样可以追溯到唐代,王灼《碧鸡漫志》卷五说:“今大石调《念奴娇》,世以为天宝间所制曲,予固疑之。然唐中叶渐有今体慢曲子。”其实,慢词产生的年代可能还早于唐中叶,它与歌词其他体式差不多同时兴起,只不过后来没有获得同步发展而已。
“慢曲子”对应于“急曲子”,在唐代燕乐系统一经形成的时候就作为乐曲的一种基本形式存在。《新唐书·礼乐志》讨论唐时乐曲,有“慢者过节,急者流荡”之说。唐代大曲,其基本结构形式也就是散——慢——快,可见“慢曲子”与“急曲子”是对应地同时存在的。《碧鸡漫志》卷三说:“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也就是说,慢曲是大曲的一部分,经过摘遍单行、独立演唱之后再发展起来的。现存的敦煌琵琶谱25曲,注明“慢曲子”的有7调,注明“急曲子”的有4调。在唐写本琵琶谱中,标明“急曲子”的有《胡相问》1曲,标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2曲。标明“急曲子”和“慢曲子”交互使用的有《倾杯乐》《伊州》。
配合这些“慢曲子”演唱的歌辞,就是后人所说的“慢词”。所以,在重新发现的“敦煌曲子词”中就有7首慢词:《洞仙歌》2首,分别为74字与77字;《倾杯乐》2首,分别为109字与110字;《内家娇》2首,分别为96字与106字;《别仙子》1首,71字。这些慢词,“无论句型、句式、领字等形貌,均已奠定了慢词的声律基础。唯用韵方面变化颇大,且有平仄通叶的现象,与宋人的作品不尽相同”,因此,黄坤尧先生特意将其称为“唐慢体”。此外,同一词调不同作品字数的不等,也说明了初期慢词的不确定性。现举二词为例:
忆昔笄年,未省离閤(合)。生长深闺苑,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对妆台重整娇姿面。知身貌算料,岂交(教)人见?又被良媒,苦出言词相诱玄。每道说水济(际)鸳鸯,惟指梁间双燕。被父母将儿匹配,便认多生宿姻眷。一但(旦)娉得狂夫,功(攻)书业、抛妾求名宦。众(纵)然选得一时朝要,荣华争稳便?
《倾杯乐》
丝碧罗冠,搔头坠鬓,宝装玉凤金蝉。轻轻浮(傅)粉,深深长画眉绿。雪散胸前,嫩脸红唇,明如刀割,口似珠丹。浑身挂异种罗裳,更薰龙瑙香熛(烟)。屐子齿高慵移步,两足恐行难。天然有灵性,不娉凡交。招事无不会,解烹水银,练(炼)玉烧金,别尽歌篇。除非却应君王,时人未可趋颜。
《内家娇》
两首词都是写女子的情感世界。《倾杯乐》写一位女子“悔教夫婿觅封侯”的痛苦。独守空房时,忆及待字闺中的憧憬及其出嫁,结果是夫婿为求取功名而轻离别。于是,就把怨恨发泄到媒人的花言巧语之上了。结尾句对荣华富贵的蔑视,表明了古代女子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于男子,她们只重视情感的需求,因为这对她们来说就是唯一。《内家娇》则写宫廷女子,基本上是外貌、打扮的描写,完全是南朝宫体诗的作风。两首词都有了充分的展开铺排,有了充裕的空间与时间叙述,语调上也不急不迫,缓缓说来。
唐五代以来,慢词在文人手中的填写,必然会接受唐近体诗的影响,显示出诗与词过渡或融合的诸多痕迹。这种融合的过程,也是慢词发展过程的一部分。唐五代文人所填写的长调,也因此具有了不同于宋代慢词的某些特点。黄坤尧先生反对笼统地将唐五代人的长调称之为慢词,而仔细地将其区分为声诗体、律体、律慢过渡体、唐慢体、宋慢体等五种类型。其中,“律体”的“句拍组织大部分仍不脱五、七言诗律句法的支配,甚而更喜用三言句。用韵颇密,略以平声为多,且见错综变化的现象。韵拍短促,节奏较快”;“律慢过渡体”“基本上已摆脱了律体句度的束缚,无论下字用韵,都能适应乐曲的实际需要,尤以偶字句的普遍应用,使节奏减缓”;以及上文提及的“唐慢体”等等,分类标准都有点过于人为勉强,却能某种程度上揭示近体诗对慢词发展的影响。其间,“声诗体”与“慢体”的区别则是必要的。
首先是声诗体。“引言”中已经详细讨论了“声诗”合乐歌唱的过程。五、七言声诗被谱入曲子,再杂以泛声、和声、散声等等,往往流传一时。由于声诗与乐曲配合初期的不适应性和艰难性,以及诗人与乐工之间也需要一个默契过程,诗人和乐工开始时多数选择篇幅短小的作品去合乐歌唱,然不排除其中也有个别调长字多的作品。黄坤尧先生收集到四首:张说《乐世词》,七言十句排律,六平韵;温庭筠《达摩支》,七言十二句古诗,分别作入、平、上三段换韵;冯延巳《寿山曲》,六言十句排律,五平韵;吉中孚妻张氏《拜新月》,三、五、七杂言,单调,分别作平、去、平、入、平五段换韵。以张氏《拜新月》为例: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深笼桂,虚弓未发弦。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未安台,娥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前风露清,月临人自老,望月更长生。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昔年拜月逞容仪,如今拜月双泪垂。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古代民间有“拜新月”的风俗习惯,大都是妇女所为,意在乞巧、乞美、乞遂人事,大约在五月或七月行此礼。唐李端《拜新月》说:“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张氏借题发挥,写青春消逝、红颜不再的悲哀。每次“拜月”,必然是时光又悄悄流逝过去一年,张氏将“众女”拜月的欢快与“东家阿母”拜月的悲哀两相对比,突出主题。这首作品虽然不脱五、七言诗律句法,但是已经与词体十分接近,字数也长达101字。“敦煌曲子词”中另有二首《拜新月》,杂言体,双调,分别为84字与86字,黄坤尧先生将其归入“律体”。
其次是唐五代文人创作的“慢体”词。其格律形式有与宋代慢词完全吻合的。如杜牧的《八六子》:
洞房深,画屏灯照,山色凝翠沉沉。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龙烟细飘绣衾。辞恩久归长信,凤帐萧疏椒殿,闲扃辇路苔侵。绣帘垂,迟迟漏传丹禁。蕣华偷悴,翠鬟羞整。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消魂,梧桐又移翠阴。
这是一首宫词,写宫女的寂寞和青春的虚度,她们在等待帝王临幸的过程中渐渐憔悴老去。杜牧将宫女整日整夜愁苦无聊的情景描述得比较详细,从而深入地表现了她们内心的痛苦。这首词双调,90字,6平韵。宋人所作的《八六子》大致与其相似,明显是承袭了杜牧作风的。或以为杜牧的慢词是伪作,这是持“慢词后起”说的观点。从敦煌曲子词所存的慢词情况来看,杜牧的创作完全可能。
到了“花间词人”手中,调长拍缓的词逐渐增多。如尹鹗的《金浮图》,双调,94字,14仄韵,多四言句式;尹鹗的《秋夜月》,双调,84字,10入韵,为二、三、四、六言句式;李珣的《中兴乐》,双调,84字,12平韵,以四言与六言偶字句为主;欧阳炯的《凤楼春》,双调,77字,11平韵,下片以四言句式为主。举二首词为例:
三秋佳节。罥晴空,凝碎露,茱萸千结。菊蕊和烟轻捻。酒浮金屑。徵云雨,调丝竹,此时难辍。欢极。一片艳歌声揭。黄昏慵别。炷沈烟,熏绣被,翠帷同歇。醉并鸳鸯双枕,暖偎春雪。语丁宁,情委曲,论心正切。深夜。窗透数条斜月。
尹鹗《秋夜月》
后庭寂寂日初长,翩翩蝶舞红芳。绣帘垂地,金鸭无香,谁知春思如狂?忆萧郎。等闲一去,程遥信断,五岭三湘。休开鸾镜学宫妆,可能更理笙簧。倚屏凝睇,泪落成行,手寻裙带鸳鸯。暗思量,忍孤前约,教人花貌,虚老风光。
李珣《中兴乐》
《秋夜月》写一次歌舞狎妓的过程。“三秋佳节”,酒宴之间,见美人,听“丝竹”,“艳歌声揭”,主宾尽兴“欢极”。作乐到天黑,便留宿歌妓家,“翠帷同歇”,以至窃窃私语到“深夜”时分。这是一种典型的“花间”题材,整个狎妓过程从容不迫,事情是一步一步发展到“醉并鸳鸯双枕”的,词人叙述的口气也不急不慢。这种情景就适宜于调长拍缓的曲子演唱,全词以四、六言偶字句为主,达到了这种艺术效果。《中兴乐》写闺中思妇对“萧郎”的思恋之情。在“寂寂”漫长的日子里,闺妇百无聊赖、慵懒困顿,任“绣帘垂地,金鸭无香”,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原因就是“萧郎”远去“五岭三湘”,路途遥远,音信断绝。与身体外表的慵懒相比较,闺妇的内心却是思绪翻滚,“春思如狂”。一外一内、一静一动的映衬,将人物的心情意绪表现得淋漓尽致。下片写梳妆、写弹奏、写远望,时时离不开别思的缠绕。尤其教人焦急的是在这空自等待中“虚老风光”,青春流逝。及至再度相见,恐怕就没有少年的情趣与心境了。全词同样以偶字句式为主,将人物的思绪缓缓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