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1008—1049),字子美,开封人,苏易简孙。以父荫补太庙斋郎。景祐元年(1034)登进士第,累迁大理评事。以范仲淹荐,召试,授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坐用故纸钱,被劾除名,流寓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自号沧浪翁。终湖州长史。42岁去世。有《沧浪集》。苏舜钦以诗歌著名,与欧阳修、梅尧臣并称。词仅存此一首,作于被迫闲居期间。词人壮年被斥退出官场,个人志向不得施展,内心的愤慨可想而知。词的上片写隐逸之乐。在湖山之间潇洒度日,与“鱼龙”为伍,追慕陶朱、张翰之为人,扁舟垂钓,载鲈归来。自然界的风风雨雨都不置心中,它们也不可能像官场中的暴风雨那样伤害词人了。下片才写出被迫过这种生活的痛苦。宋代文人士大夫皆有“先忧后乐”的济世精神,轻易不言退隐。即使言及隐逸,或者是故作姿态,或者是出于无奈。苏舜钦就是出于无奈。所以,过片明确表示:“丈夫志,当盛景,耻疏闲”,其真实心声是抗拒、排斥这种生活方式。对“壮年”的追问,充满着愤慨不平之气,词人其实并不“潇洒”,并不超脱。故作“垂钓”状,事实上则“又恐鸥鸟相猜”,这依然是词人内心进与退矛盾的形象表露。“无语看波澜”的结局,就是一种不甘心的表示。词人后来再度出仕,就说明了一切。
尹洙有唱和苏舜钦之作,词说:
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淥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尹洙(1001—1047),字师鲁,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天圣二年(1024)进士。景祐元年(1034),召试馆职,充馆阁校勘,迁太子中允。会范仲淹被贬,尹洙上疏自言与范仲淹义兼师友,同当获罪,遂出监郢州酒税。陕西用兵,起为经略判官,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公事。世称河南先生。有《河南集》。词仅存一首。尹洙在政治上始终与范仲淹共进退,而苏舜钦的被除名,事实上也与范仲淹政见相同有关。尹洙与苏舜钦,也是同道中人。苏舜钦在苦闷无奈之下作此牢骚满腹的《水调歌头》,尹洙为了宽慰友人,唱和一首为其排解痛苦。词中称许苏舜钦是“天与经纶才器”,推赏其“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的隐逸行为。极力渲染“晚秋”季节山水寂静安谧的恬淡舒适,期望友人在山水的怀抱中忘却官场的打击与人生的挫折,用心良苦。
《满江红》《水调歌头》等曲调,声情激越悲慨,适宜抒写抒情主人公的志向抱负。后来“苏辛”流派的词人喜欢用这些词调抒情达意,就有曲调方面内在的原因。从张昪、苏舜钦、尹洙等人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出这种倾向。
第二节柳永词风及其词史地位
在慢词体制的发展过程中影响最大的词人便是柳永。而且,柳永还发展了词的俚俗性特征,使之符合市民阶层的审美口味,开创了“俚俗词派”。柳永是宋词发展转变过程中的关键性人物。正是因为柳永的出现,才使宋词的创作走向更为广阔的道路。他的创作为宋词的发展展示出灿烂的前景。
一、蹉跎困顿的一生
柳永是中国词史上第一个专业词人。他的生卒年很难确定(一说980—1053,又说约为987—1055,又说1004—1054),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大约是中年以后改名,因为身体多病的缘故,永即永年,耆即耆老,冀改名以得长寿。行七,故人称“柳七”。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徙居崇安(今福建崇安县)。祖父柳崇,以儒学名。父柳宜,曾仕南唐,为监察御史,入宋后授沂州费县令等,后为国子博士,官终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柳三复、柳三接与柳三变,三人在当时都有知名度,号“柳氏三绝”。
柳永少年时期曾随父一度生活在汴京,过着歌舞寻欢的浪漫生活。柳永《戚氏》词回忆说:“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柳永主要活跃于宋仁宗时期。仁宗即位后柳永曾来汴京应试。待试期间,多与下层歌妓乐工交往,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这种生活必然为他进入仕途带来不良影响,甚至因此遭受挫折。宋人享受歌舞酒宴、歌妓舞女,大都是在进入仕途之后,或者事业有所成之际,如晏殊、欧阳修皆如此。他们不可能在苦读应考阶段,便出入妓院,荒废时光,影响科举正业。及至送友人赴举时便勤勤嘱托说:“京师足纷华,慎勿事轻肥。白首有双亲,待子得官归。”柳永的作为,为其在市井之间获得广泛声名,成为当时走红歌词写手,却为统治阶层所厌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引《艺苑雌黄》记载说:
(柳永)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有类似的记载: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这两段话中有许多道听途说之言,不可尽信。然而,柳永确实在《鹤冲天》中说:“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柳永一定是考举数次以后才进士及第的,应考期间有过一段蹉跎艰难的时光。在这一段时间里,柳永更多的是放纵自己,混迹于歌楼妓馆。他的许许多多脍炙人口、传播广泛的俗艳词曲,既为他博得词坛声望,也为他换取了“薄于操行”的名声。在“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仁宗时代,他因此要在仕途上吃亏也是理所当然的。及第前,还曾游历过成都、京兆,遍历荆湖、吴越。及第后,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盐官、泗州判官、太常博士,官终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如果做一个大致推测,柳永进士及第时大约已将近五十岁,所以,在仕途上已经没有太多可供发展的时间与空间,加上他的声名狼藉,困顿以终也就是必然的事了。张舜民《画墁录》卷一记载说: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可见,柳永创制的俗艳词曲,不仅仅遭到了皇帝的摒斥,也不为身居要职的文坛领袖人物所喜欢。在北宋时期,柳永词招来的几乎是一片斥责声。这一切决定了柳永即使是考取进士,也只能沉抑下僚。据说,最终柳永病殁于润州(今江苏镇江),寄柩僧寺。二十余年后才由王安礼出资葬于北固山。
柳永“亦善为他文辞”(《避暑录话》卷下),“为文甚多,皆不传于世”(《清波杂志》卷八)。《古文真宝》录其《劝学文》一篇,并有诗一首传世。《乐章集》存词213首。
二、求新求变的创作
慢词在词的发展史上是新事物,柳永词的特点,也集中体现在这个“新”字之上。“新”,是“新声”“新腔”,是新的艺术,新的形式。历代对这一“新”字,有许多记载和精辟的分析、评价。《苕溪渔隐丛话》卷一引《后山诗话》说:“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骨皮从俗,天下咏之。”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函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说:“柳七最尖颖,时有俳狎。”清宋翔凤在《乐府余论》中说:“慢词盖起宋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席,竞赌新声。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慢词“起仁宗朝”之说有误,但对柳永词的评价大体是得当的。
上面几段话中,都强调了一个“新”字,这个“新”字,即时新、新颖、新鲜的“新”,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流行曲调。不仅如此,连柳永在他的作品里也多次写到“新声”与“新音”。如:“风暖繁弦翠管,万家竞奏新声”(《木兰花慢》);“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长寿乐》);“佳人捧板花钿族,唱出新声群艳服”(《木兰花》);“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凤栖梧》);“尽新声,好尊前重理”(《玉山枕》)等。又如:“坐久觉,疏弦脆管,时换新音。”(《夏云峰》)这里的“新音”,也就是“新声”。
有了“新声”“新音”,自然要有“新词”。所以,柳永词中也多见“新词”二字。如:“按新词,流霞共酌”(《尾犯》);“属和新词多俊格”(《惜春郎》);“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传花枝》)等。还有一首词把“新声”“新词”以及歌伎索取“新词”的情态描画得活灵活现,这首词便是《玉蝴蝶》。词说:
误入平康小巷,画檐深处,珠箔微褰。罗绮丛中,偶认旧识婵娟。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忆情牵,粉墙曾恁,窥宋三年。迁延。珊瑚席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按新声、珠喉渐稳,想旧意、波脸增妍。苦留连。凤衾鸳枕,忍负良天。
这是一次“艳游”的经历。“平康坊”是唐代妓女聚居的地方,用来泛称妓女所居之地。词人今日在妓院偶尔碰上了“旧识婵娟”,回忆当年“情牵”,双方都有点亲切感。对方便借机“要索新词”,并郑重其事地为词人准备好“犀管”“香笺”。得到“新词”后,立即当宴“按新声”演唱。歌宴之后又因此留宿词人。词人的众多“新词”“新声”,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创作出来的。柳永喜欢与歌妓乐工厮混,对方则不断“要索新词”,相互催化之下,“新声”就源源不绝地创制出来。
正因为柳永词注意到这个“新”字,才战胜了陈腔旧调,大大地发展了“新”的慢词的创作,得到了广大群众的赏爱。具体地说,柳永词的“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即:形式上有新的创造;内容上有新的开拓;艺术上有新的进展;语言上有新的变化。
1.形式上有新的创造
《乐章集》凡用17个宫调,127种曲调。
柳永所用的词调比晏殊多三倍,比欧阳修多将近两倍,比张先多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晏殊、欧阳修重复使用同一词调的频率要远远高于柳永,张先则接近柳永。如欧阳修填写的《渔家傲》留存至今的还有44首,而在柳永存今的词作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木兰花》也不过13首。柳永不满足于熟悉词调的反复使用,总是在不断地尝试新的形式。与民间乐工歌妓的密切交往及其对音乐的精通,使他的这种尝试屡屡获得成功。
即使同一词牌的使用,柳永在字数的多寡、句子的长短等方面仍然常常花样翻新,即所谓的“同调异体”。在柳永使用的127个词调中,同调异体的就达31个之多,约占25%。如《倾杯乐》3首,分属仙吕宫、大石调、散水调,字数各自为106字、116字、104字;《倾杯》4首,分属林钟商、黄钟羽、大石调、散水调,字数各自为110字、108字、107字、104字;《古倾杯》1首,属林钟商,108字。这八首词体制上大致相同,分属不同宫调,彼此之间不断有所变异。而在晏、欧的作品中,同调异体的情况极为罕见。张先使用的同一词牌大多也属同一宫调。他们在音乐上都缺乏柳永的创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