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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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柳永词风与慢词兴盛(2)

北宋真宗以前,人们填写小令尚且十分罕见,更不用说慢词。这一时期,人们依然在逐渐熟悉燕乐这一新的音乐形式,酒宴间奏乐,多数还是选择短小的令词形式。慢词创作几乎进入一段“空白”时期。但是,篇幅较长的“慢曲子”却依然在各种场合被演奏。经常用于宫廷祝祭的乐歌《六州》和《十二时》等都颇具规模。而且,“每春秋圣节三大宴”“作《倾杯乐》”“作《三台》”“合奏大曲”“奏鼓吹曲,或用法曲,或用《龟兹》”。此外,“宴契丹使”“每上元观灯”“余曲宴会、赏花、习射、观稼”,都要“奏乐行酒”。“所奏凡十八调、四十大曲”,其中后来经常被宋代词人“摘遍”所填写的“慢曲子”有:《齐天乐》《万年欢》《大圣乐》《石州》《绿腰》等等。宋太宗“洞晓音律,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总三百九十。凡制大曲十八,……曲破二十九,……琵琶独弹曲破十五,……因旧曲造新声者五十八”。真宗以后,“慢曲子”创作趋于繁盛,“其急、慢诸曲几千数”(均见《宋史》卷一百四十二《乐志》)。与“慢曲子”配合歌唱的“慢词”也因此出现。人们在酒宴之间不仅听乐曲,也听歌妓演唱。张先《熙州慢》说:“持酒更听,红儿肉声长调。”这种歌舞酒宴的目的也就有了一定的改变,以前是为了追逐色情、或送别友人,现在又增加了一项欣赏歌妓曼声演唱、弹奏技艺的目的。

“慢词”由于拍缓调长,演唱一首曲子的时间也就比较长。岑参《秦筝歌送外甥萧志归京》说:“怨调慢声如欲语,一曲未终日移午。”白居易《早发赴洞庭舟中》说:“出郭已行十五里,惟消一曲慢《霓裳》。”北宋社会经过近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安定繁荣,人们已经有闲暇的时间、从容的心境,从事慢词的创作,聆听慢词的演唱。慢词继小令之后兴起也就是必然的。

慢词之所以在小令繁荣达到高潮之后全面兴起的主要原因有四点:一、“慢曲子”创制的繁盛为慢词创作做好了音乐上的充分准备;二、由于国家统一,社会安定,经济发展,城市繁荣,市民壮大,短小的令词已不能满足人们反映生活和进行文化娱乐活动的需要了,人们欢迎出现更多的时尚流行的歌曲;三、令词创作的繁荣为慢词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在艺术上为慢词的兴起做好了准备;四、一些有音乐修养的词人注意到慢词这一新的事物,并通过自己的创作把慢词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比较早地接触到慢词创作的词人有欧阳修、张先、柳永等人,柳永留待以下专门讨论。

欧阳修创作的慢词留存至今大约有6首,即《御带花》(99字)《摸鱼儿》(117字)《醉蓬莱》(98字)《鼓笛慢》(102字)《看花回》(101字)《踏莎行慢》(83字)。举二首为例:

卷绣帘、梧桐秋院落,一霎雨添新绿。对小池闲立残妆浅,向晚水纹如縠。凝远目,恨人去寂寂,凤枕孤难宿。倚阑不足。看燕拂风帘,蝶翻露草,两两长相逐。双眉促。可惜年华婉娩,西风初弄庭菊。况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那堪更趁凉景,追寻甚处垂杨曲。佳期过尽,但不说归来,多应忘了,云屏去时祝。

《摸鱼儿》

独自上孤舟,倚危樯目断。难成暮雨,更朝云散。凉劲残叶乱。新月照、澄波浅,今夜里,厌厌离绪难销遣。强来就枕,灯残漏永,合相思眼。分明梦见如花面。依前是、旧庭院。新月照,罗幕挂,珠帘卷。渐向晓,脉然睡觉如天远。

《踏莎行慢》

两首词都是写离愁别思。因为用慢词演唱,就能够充分婉转地展现人物的“心绪”。《摸鱼儿》写秋日雨后“对小池闲立”时的思绪及归去时的“凤枕孤难眠”,原因只有一点:“恨人去寂寂”。燕、蝶的轻盈翻飞、成双成对,都从反面刺激了思妇。下片怨己怨人。怨己,“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遣离别愁思的纠缠;怨人,“佳期过尽”“不说归来”“忘了云屏去时祝”,以至让闺中人苦苦地徒自等待。这首词在时间安排上也打破通常的顺叙或倒叙的方法:“闲立”到“向晚”,回房中“凤枕孤眠”,这是顺叙;孤枕难眠,又思绪万千,回想起白日“倚阑”时的种种见闻,这是倒叙;由此追溯,一直到离别刹那的情景。这种叙述时间的纷繁穿插,将人物内心世界微妙复杂的变化一一展露在读者面前。《踏莎行慢》换到“行人”的角度。“独自上孤舟”,天涯漂泊,其苦况也是可想而知的。“行人”何尝不是“倚危樯目断”,心系闺中,“厌厌离绪难销遣”呢?长夜漫漫,“强来就枕”,以期在睡梦中忘却,岂知又是“梦见如花面”,相聚相亲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贪得梦中片刻欢娱,醒来之后又将如何?离愁别思将更深入一层,那也是不言而喻的。这两首词层层铺排,结构完整,委婉含蓄,韵味悠然,是比较成功的慢词创作。只是因为欧阳修创作的慢词数量较少,作品的著作权有时也有争议,所以没有引起今人的充分注意。

在北宋前期词人中,张先是创作慢词比较多的词人。跟柳永一样,他在慢词的创制发展方面有过一定的贡献。《安陆词》中留存至今的慢词有:《山亭宴慢》(二首)《谢池春慢》《宴春台慢》《归朝欢》《卜算子慢》《喜朝天》《破阵乐》《倾杯》(二首)、《沁园春》《少年游慢》《翦牡丹》《熙州慢》《汎清苕》《劝金船》《汉宫春》《满江红》《塞垣春》等19首,约占张先存今全部词作的10%。而欧阳修的慢词则只约占其存今全部词作2.5%。张先创作的慢词数量确实是明显增加了。作品数量的增加意味着词人对这一歌词体式的重视和所耗费的精力,慢词形式也必将在他手中有长足发展。同样阅读他的两首慢词:

绕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间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谢池春慢》

绿野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彩绦朱索新整。宿绣屏,画船风定。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玉盘大小乱珠迸。酒上妆面,花艳媚相并。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

《剪牡丹》

《绿窗新语》卷上引《古今词话》说:“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这是一个典型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故事,但从叙述的过程来看,恐怕更多的是张先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事后追叙。作品就写出了这一段自我良好的感觉。起拍从春晓莺声入笔,继之从“掩余寒”的体肤之感转绘目之所见:晴空开阔,飞絮濛濛,莎平水渺,“日长风静”,花影掩映。这一幅画面颇得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之神味。在如此明媚清丽的春日里,遭遇某位让人心动的艳丽女子,仿佛是期待之中或情理之中的事。过片换从嗅觉落墨,引出“谢女”,烘托这位女子的香艳诱人。其容颜与神态则是“秀艳施粉”“多媚轻笑”,其衣着与装饰则是“艳鲜衣薄”“碾玉双蝉”,一位活脱脱的绝色佳人呼之欲出。篇末以“琵琶流怨”与开篇上呼下应,以听觉开始以听觉结束,余音袅袅。除了一路上的追随以外,两人似乎没有更多的接触,留给词人的是事后的回味与想象,“相思调”中应该包含着许许多多。这种事后的回味与想象,使作品余韵无穷,同时也更像是张先的一厢情愿。这首词上片写景色,下片写艳遇,似两首独立的小令。夏敬观《手批〈张子野词〉》评此词说:“长调中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其实,张先不是故意“用小令作法”,而是还不能熟练地驾驭慢词形式,创作中自然用上了熟悉的“小令作法”。

《剪牡丹》的小标题是“舟中闻双琵琶”,主要抒写自己听乐声的感受。上片是写听闻琵琶声的环境,突出周围的清新净丽。绿野、碧水、青天,一片洁净的“素色”。如画的境界中,点缀着“凌波微步”的“撷香拾翠”的佳人,更给画面增加了诗意。中间“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是词人自我赏识的“三影”句之一,同样是词人善于捕捉诗情画意才能的展露。上片至此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小令”境界。下片才正式进入主题,写在如此美丽的环境中听闻乐声的感受。词人化用了白居易《琵琶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句意,让人们对此琵琶声产生无限的美妙联想。一曲奏罢,“江空月静”,冰清玉洁,表里俱澄澈,身心融入环境,一起得到净化。

这两首词既不缺少诗意,也不缺少佳句,但就慢词长调而言,却缺少铺叙和变化,缺少把全篇串接在一起的内在情思和内在的针线,因此,读起来使人感到有些松散。这就使张先的慢词带有从小令向慢词发展的过渡性。前一首,可以明显看出,作者还没有摆脱近体诗与小令的句法,有句而无篇。后一首与前者相较,虽有明显的进步并初步具有慢词的韵味,但与柳永相比却仍有很大差距。

张先因为更频繁地用慢词的形式进行写作,慢词的题材就有了相当的扩展。《山亭宴慢》作于有美堂,为赠友人之作。《西湖遊览志余》载:“有美堂,在(杭州)凤凰山之顶,左江右湖,举陈目下。”词中主要写与友人宴聚的欢快、西湖景色的宜人、以及分手之后的思念之情。《破阵乐》则描摹杭州城“郡美东南第一”的繁华盛丽,词中一一罗列亭台楼阁、池塘流泉、巷陌街衢、吴歌粉面、西湖风月、宾客游乐等等。结尾“西湖风月,好作千骑行春,画图写取”,与柳永《望海潮》“千骑拥高牙。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有异曲同工之妙。《倾杯》(横塘水静)则写家乡吴兴的风貌,垂虹桥、溪边楼、五亭风景、渔舟夜泛,历历在目。词人思恋不已,就嘱托友人“莫放寻春缓”。《熙州慢》和《塞垣春》为赠友之作,写“潇湘故人未归”“犹记竹西庭院”的思念之情。上述种种,都超越了“艳情”的范围,为慢词的创作带来了新的气象。此外,《卜算子慢》写被迫“欲上征鞍”以及旅途困顿时对“弯弯浅黛长长眼”的恋人的思念,从对方角度着笔,通过“静夜无人,月高云远”环境和“一饷凝思,两袖泪痕”的表情流露,层层揭示人物的内心苦况。全词有了整体的安排与铺叙,更近似成熟的慢词。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概括了张先在词史上的地位,他说:“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虽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余年,温、韦之风不作矣。”这一段话说明,张先处于词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历史地位。他的词有发扬前人成就的,也有开启后人创作门路的;他的词既有含蓄的,内敛的,也有开张的,外向的。风格、形式和艺术手法的多样性,都说明张先词具有重要的过渡性的特征。其中,包含小令向慢词的过渡。

调缓拍长的慢词与纯粹生成于酒宴之间的小令相比,在张先手中已经有了更广泛的用途。既然当时宴席上还没有形成普遍的赏听慢词的习惯,那么,慢词就在其他场所寻找到一些发展的机会。慢词曲折多变的音乐节奏也适宜容纳更为复杂的生活内容,慢词因此时而成为词人直抒胸臆的一种手段。张昪所存的二首词,除上面引述的《离亭燕》以外,另一首就是慢词《满江红》,词说:

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况值群山初雪满,又兼明月交光好。便假饶百岁拟如何?从他老。知富贵,谁能保?知功业,何时了?算箪瓢金玉,所争多少?一瞬光阴何足道,但思行乐常不早。待春来携酒殢东风,眠芳草。

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载:张昪晚年“退归阳翟,生计不丰,短氎轻绦,翛然自适。乃结庵于嵩阳紫虚谷,每旦晨起,焚香读《华严》。庵中无长物,荻帘、纸帐、布被、革履而已。年八十余,自撰《满江红》一首,闻者莫不慕其旷达。”词中推崇“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的隐逸闲居生活,追求“携酒殢东风,眠芳草”的潇洒自在,直抒胸臆,完全在“艳情”之外。

这一时期,苏舜钦与尹洙以《水调歌头》相互唱和,这两首词都是直抒胸臆的佳作。苏舜钦的《水调歌头》咏沧浪亭,词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盛景,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荻芦,无语看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