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情韵兼胜,为倚声家一作手”
对于词的创作,秦观首先有两方面值得注意之特色。其一,感情的真挚投入。秦观是一个感情丰富且愿意付出情感的词人,无论是突出恋情相思还是凸现“身世之感”,他都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他自己首先是被感动了的,当这些情感艺术地表现出来以后因之也能打动读者。冯煦称秦观为“古之伤心人也”(《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就是被秦观深深地所打动。这与柳永对待歌妓多数时候只是戏谑、玩耍的态度不一样,柳永词容易流于肤浅、流于色情,秦观类似题材的作品就显得纯净、专情、深挚了许多。“欲将幽事寄青楼,争耐无情江水不西流”(《虞美人》)、“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阮郎归》)、“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虞美人》)、“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南歌子》)、“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临江仙》)等等,都是沉挚感人的“天生好语言”,是词人情感真实含蓄的流露。所以,秦观虽然承继了柳永词风,在题材、形式、作风上都不同程度地接受柳永的影响,但是,作为一位“纯情”词人,秦观要远远胜过柳永。上面所例举的作品,都具有“纯情”的特色。然而,秦观的“纯情”是耽于自我情感的“纯情”,无论是对歌妓还是对友人所流露出来的缠绵之意,其终结点都是自怨自怜、自我感伤。《虞美人》说: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词人自我赏识,自我怜惜,词中“天上”的“碧桃”与人间的词人已经浑然一体。这株孤寂地栽在“乱山深处”、美丽“如画”地绽放而无人欣赏爱惜、且要承受“轻寒细雨”侵袭的“碧桃”,不就是词人空负一身才华而不得所用、反而一再被贬远去,经受了仕途上的许多风风雨雨的象征吗?至此,读者就可以理解词人为什么不惜“沉醉”,为什么“酒醒时候断人肠”了,他是为自我身世而落泪、而沉醉、而断肠!“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身世之感”才是词人情感的落实之处,“艳情”之类往往成为词人抒情的背景烘托。这种沉湎于自我的“纯情”,出之以幻想或理想之笔时,显得更加奕奕生辉,《鹊桥仙》对理想爱情的表述就是很好的一个例证。秦观有《好事近》记录梦境,就是在写幻觉世界,自然真切,十分感人,词说: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梦的境界被写得绚丽多彩而又奇幻迷惘。梦中词人是欢快的:春雨润物,小溪潺潺,满山花色,黄鹂鸣啭;梦中词人又是凄迷的:飞云幻化,龙蛇夭矫,心惊胆战,不知所措。只有在梦境中情景与情绪才会有如此巨大的瞬息转变,“笔势飞舞”(陈廷焯《别调集》卷一),令人叹为观止。梦是现实情感的延续,上片中出现的梦境是词人所渴望的,下片中出现的梦境是词人所现实遭受的。结尾“醉卧”两句,才点明上述一切都是梦中幻境。这首词写于被贬处州期间,词中所流露的依然是一种自我怜惜、自我怨苦的情感。这首词因此深深地打动了秦观的友人,黄庭坚跋此词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其二,深得歌词之特质美。词是在花前月下、酒宴之间发展起来的,传唱于歌儿舞女之口,即使是男性作者也模仿女性口吻创作,这一切注定了词的浓厚的女性文学特征。秦观多愁善感,女性气质偏浓,这些性格特征恰恰帮助他更深入地理解词的女性文学的本质特征,更容易体察词的“要眇宜修”的幽微特性。秦观的词敏锐细腻,精微幽美,温柔委婉,在表现词的阴柔美方面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冯煦称赞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秦观的个人气质与文体特征已经融而为一。秦观的一首《浣溪沙》,是表现词之特质美的经典之作,词说: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所抒发的情感十分含蓄隐约,词人不做直接抒发,而是通过不断迭变的画面委婉透露。那是一种时光流逝、情人离去、春来无聊的无奈“闲愁”,形象的画面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这首词以抒情的轻灵流畅、清婉幽雅见长。全词没有一处用重笔,没有痛苦的呐喊,没有深情的倾诉,没有放纵自我的豪兴,没有沉湎往事的不堪。只有对自然界“漠漠轻寒”的细微感受,对“晓阴无赖”的敏锐体察,对“淡烟流水”之画屏的无限感触。词人所抒发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呢?下片首两句以新颖精巧、自然得体的对偶句做了回答:“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里将两组意象牵连到一起:“飞花”与“梦”,“丝雨”与“愁”。经过词人的妙喻连接,我们才发现“春梦了无痕”,“梦”确实有“飞花”般的轻扬飘忽的特征,转瞬即逝;莫名的“闲愁”也确实如同迷迷蒙蒙的“丝雨”,来势不是那么凶猛,却是无休无止,无处不在。两组意象之间又共同具有轻巧凄迷的特征。将极其抽象的情感用非常形象的画面做表达,秦观是十分成功的。末句“宝帘闲挂小银钩”又是一幅画面,那是抒情主人公居住的环境,与前面的情景融为一体,在百无聊赖的情景中,思绪悠悠,淡淡的幽怨不断地从中渗透出来。以这首词所抒发的轻灵的情感来推测,应该作于前期。周济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便特别意识到秦观词的轻灵柔美。
从写作角度观察,秦观词在艺术上有三个值得注意的特点。第一是成功地运用我国诗歌传统的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他的词比较习惯运用借景抒情与寓情于景的手法。这类词,几乎没有直接抒情的词句,词人的感情是靠景物描写与气氛的烘托显示出来的,清新隽永,含蓄深厚,耐人咀嚼,如《八六子》《如梦令》等。还有一类是虚实兼到,亦景亦情,情景交融。这类词既有景物描写,也有感情的直接抒发,二者水乳交融,浑化无痕,如《满庭芳》《踏莎行》《鹊桥仙》等。再一类是抚时感事,直抒胸臆,而不以客观景物与生活细节描绘见长。如《千秋岁》等。现特将此词援引于下: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双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词写作者愁情的深沉浓重。这浓重的愁情是由人世盛衰与季节变化而引起的,所以,词中很自然地要联系到人世的悲欢离合与大自然的变化。但,词中的人世与大自然并不是作者所要描写的主导方面,更不是词中的重点,而只是触发内心感情活动的一个契机,是感情突然爆发的导火线。所以,词中出现的人世与大自然并非确有所指,如“水边沙外”,究竟是哪一条水?“城郭春寒退”,到底是那一座城?都很难落实,而且也不必落实。这一切,只不过是想说明:“携手处,今谁在”“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而已。句中的“飞红”与“海”,也不是具体的客观事物的精心描画,它在句中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目的在于抒写内心的愁情。这首词作于贬谪期间,词人已经对现实完全绝望,无边的愁苦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其词情之愁苦,时人甚至认为“秦七必不久于人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艇斋诗话》)末句巧喻时常被人们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相提并论。另外一些词,在抒写感情方面,不仅概括了生活的常理,甚至还具有某种哲理的意味。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等等。
秦观词艺术的另一特点便是结构的富于变化。一般慢词(包括小令),由于艺术表现的需要和传统的影响,往往上片写景,下片言情;或者上片感今,下片忆昔,当然也有颠倒过来的。而秦观的词有时却与此不同。根据内容的需要,他的词,有时打破上、下片之间的疆界,对词的结构加以重新调整,进行新的安排。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是一首怀旧词。词中通过重游洛阳,回忆旧时游踪,以抒发感旧伤今的复杂情感。词大约作于被贬后重经洛阳之时,词中因此又充满了词人痛感世事沧桑的抑郁情怀。就结构看,全词可划分为三个组成部分。开篇三句自成一段,写目之所见的时令景物,以引起对往事的回忆。所见之早春风光有:梅花稀疏凋落,残余的花瓣已暗淡无光,河里的冰凌已经溶解,化作流水潺湲,东风吹拂,又悄悄送来了新的一年。其中“冰澌溶泄”与词尾“暗随流水到天涯”前后衔接呼应。而“东风暗送年华”一句则是贯穿全篇的主题。正因为“暗送年华”,才有以下“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的慨叹。从“金谷俊游”到“飞盖妨花”十二句是第二段。这是全词的重点,写当年畅游洛阳时难以忘怀的生活。洛阳的往事是那样令人神往,词人游赏洛阳的名胜古迹,与友人彻夜豪饮。其中不乏供人回味无穷的旖旎小片段:“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还算不上一次真正的艳遇,只不过是认错了人、跟错了车而已;或者是被对方美色所动,故意跟错车。对此,词人便常常回忆,连细节都十分清晰,因此又生发出多少温柔的遐想。在这种遐想中,会随着词人处境的愈益艰难,而不断地增加虚构安慰自己的幻觉成分。豪饮之时,则“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意气飞动,神采焕发。这一段把洛阳旧日的生活写得形象逼真,气氛浓烈,研词琢句,精美绝伦,极富诗情画意。从而就更加衬托出“重来是事堪嗟”的凄凉落寞了。从“兰苑未空”到结尾为第三段。这八句笔锋陡转,极写当今之悲慨,这是全词主旨之所在,前文的忆旧就是为了烘托这一段。悲慨的内容由三个方面组成:一是“行人渐老”,岁月无情流逝,留给词人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二是“重来”洛阳,物是人非,满目凄凉,“是事堪嗟”;三是虽然“归心”依旧,却身世“无奈”,只得随同“流水”,飘零“天涯”。很明显,这首词打破上下片之间的疆界,也不顾及一般所说的“换头”的作用,而是根据感情的发展,情绪的起伏,把上、下片揉在一起,按内容重新加以区分,使重点更加突出。同时,通过换头,使重点之中的重点(“西园夜饮”)更加引人注目。
近似这种结构的还有《雨中花》,词曰:
指点虚无征路,醉乘斑虬,远访西极。正天风吹散,满空寒白。玉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正火轮飞上,雾卷烟开,洞观金碧。重重观阁,横枕鳌峰,水面倒衔苍石。随处有、奇香幽火,杳然难测。好是蟠桃熟后,阿环偷报消息。在青天碧海,一枝难遇,占取春色。
这是别具一格的游仙词。词人对尘俗不满已极,借“玉女明星”之口自问“何苦自淹尘域”,企图摆脱人世烦恼,到“西极”仙境,与仙人同游,过潇洒自在的生活。全词只可以分为两段。第一段从开篇至“满空寒白”,写游仙的愿望与环境。第二段从“玉女明星”至篇末,一气贯注,是游仙的正文。词人以奇情异彩的词笔,描述了天界玄怪的景色,与人世间明显拉开距离。这首词作者又是出之以擅长的幻想笔调,灵动飞舞,完全突破了上下片的分界。
第三,清丽婉转的语言特色。首先,秦观依然有部分深受柳永影响、以俚俗语著称的作品。《望海潮》说:“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新颖别致的比喻出之以口语,富有民歌风味。《河传》说:“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莫怪为伊,底死萦肠惹肚。为没教、人恨处。”俗艳浅白,与柳词几无区别。再如宋代有《品令》一调,专写俚俗情调,秦观就留存二首,词云“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人前强不欲相识,把不定、脸儿赤。”都与《品令》特色相合。秦观词风是沿着柳永的道路发展下去,必然地会在各个方面受到柳永的深刻影响,语言方面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