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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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苏轼词风与苏门创作群体(1)

北宋词坛因为苏轼的出现,再度掀起风起云涌的改变。自苏轼以来,词的诸多创作成规纷纷被打破,前人迂徐曲折的突破至此演变为大张旗鼓的革新。苏轼的作为,给词坛带来全新的风貌,深深地影响了周围的一批词人,词坛风气也随之缓慢转移,为南宋词创作重镇之转移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第一节词风的革新家苏轼

苏轼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不仅在诗、文、词之文学创作方面有骄人的成绩,而且还擅长绘画、书法等等。苏轼的出现,是宋代文风郁盛、人才辈出的一个必然积累的结果。

一、屡遭挫折而又幸运的一生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名和仲,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今属四川)人。他出身于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家庭,7岁知书,10岁能文。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21岁的苏轼随父苏洵进京,次年,与弟苏辙中同榜进士。苏氏父子皆能文,在当时皆负盛名,世称“三苏”,其中以苏轼的影响为最大。

苏轼踏入仕途时已经是北宋中叶。北宋社会经过将近一百年的生息、发展,一方面政局稳定,天下比较太平,社会财富有了相当的积累。这给每一位进入仕途的知识分子以充分的信心,促使他们跃跃欲试,尤其是像苏轼这样来自下层、对赵宋皇朝感恩戴德的知识分子。另一方面,社会矛盾也在不断积累,内忧外患日益剧烈。对外方面,宋廷一再败于入侵的辽、夏等少数民族之手,只能用“岁币”换得边疆的暂时安宁,同时又要不断地支出系列战争的费用并承担战败的严重后果,且在守卫边塞方面花费许多钱财。对内方面,宋廷为了维持政治平衡,供养了众多的官吏、兵卒,“冗官”“冗兵”之弊端日益突出。种种财政负担、经济危机都转嫁给普通百姓,繁荣的社会表面掩盖着实质上的日趋贫困。“冗官”带来的人浮于事、相互扯皮、推诿了事的官场通病,更是让每一位有志报国的士大夫不堪忍受。北宋厚待文人士大夫的宽松的政治环境,也使得人们敢于表达政见。苏轼就是这一类有志报国的文人士大夫中的佼佼者。

苏轼登进士第当年,即因母丧返乡。嘉祐四年(1059),苏轼服丧期满,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同再赴京师。经欧阳修等推荐,参加了朝廷特设的制科考试,这种考试是朝廷为了精英人才的脱颖而出所特意设置的,苏轼以“制策”入三等,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北宋建国以来,制策入三等的只有吴育与苏轼两人。长篇大论之《进策》《进论》就是在参加“制科”考试前献给皇帝的。苏轼已经敏锐地看到了当时社会“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策略第一》)的潜在性危机,提出厉法禁、抑侥幸、专任使、决壅蔽、教战守、厚货财等等变革主张。

英宗治平二年(1065),苏轼回京任职,判登闻鼓院。皇帝召试秘阁,再入三等,直史馆。次年,父苏洵卒,苏轼扶丧再度还乡。神宗熙宁二年(1069),守丧期满还朝,差判官告院。此时,神宗正重用王安石,全面启动变法革新运动。苏轼一回京都就被卷入了这一场政治斗争之中,并且对他今后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深远重大的影响。

苏轼虽然主张变革朝政,但要求是渐进的。他认为“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其中“任人之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这与王安石大刀阔斧的“变法”举措就有了明显的距离。所以,苏轼曾多次上书陈述新法的弊害,并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要求外放。熙宁四年(1071)六月,出为杭州通判。大约在这一时期开始创作歌词。后迁知密州(今山东诸城)、徐州(今属江苏)等地。元丰二年(1079),朝中新党罗织罪名,弹劾他以诗讪谤朝廷(史称“乌台诗案”),苏轼因此被捕入狱,遭受了平生的第一次大磨难。经多方营救,苏轼才得出狱,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苏轼词之创作也进入一个高峰期。

宋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全面起用旧党,苏轼被召还京,除起居舍人,累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苏轼根据自己任地方官的经验,对旧党领袖司马光全部废弃新法表示了不同意见,要求保留“差役法”。因此,他又遭到来自旧党内部的不断攻击,并被指实陷入洛、蜀党争。苏轼再次主动要求外放,元祐四年(1089)出知杭州,六年召回。在苏轼“乞除一郡”的坚决请求下,太皇太后同意苏轼出知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后改知扬州、定州(治所在今河北定县)。在各地任职期间,苏轼做过一些有益社会的好事。如在杭州时之疏浚西湖、兴修水利,在颍州时之赈济灾民等等。哲宗赵顼亲政,起用新党,罢斥旧党,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英州,再贬惠州(今广东惠州市),四年再贬儋州(今海南岛儋县)。徽宗赵佶即位,遇赦放还,卒于常州旅舍。

苏轼胸襟开阔,为人坦荡。其“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洒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积极乐观,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这样的胸襟气度和性格特征,与其早年教育和家庭环境有关,也与后来的仕途经历有关。以往读者关注苏轼生平,总是更多地关心他仕途的挫折坎坷,从熙宁年间的自求外放,到“乌台诗案”锒铛入狱,到元祐年间屡遭攻击、不安于朝,终至哲宗亲政之后之一贬再贬,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苏轼一生与磨难、灾难、不幸联系在一起。以如此的遭遇来阐述苏轼的为人和性格,确实能够充分彰显其个性特征。但是,却未能说明苏轼何以如此乐观豁达。

宋代相当部分的知识分子,都具有乐观豁达的个性,这是由那个时代特殊的政治文化政策和社会氛围所造成的。苏轼于其中是最为显眼的佼佼者。苏轼早年的成长环境,资料较少,难以详细叙说。从嘉祐元年随同父亲及弟弟苏辙进京,到建中靖国元年病逝常州,整个人生经历非常清晰。换个角度观察苏轼的仕途经历或一生遭遇,苏轼一生是何其幸运!甚至可以称之为幸运的苏轼。

嘉祐元年苏轼来到京城,恰逢个性刚强、敢作敢为的欧阳修登上政坛,主持科举考试。欧阳修喜爱且倡导清新朴素、流畅通达的文风,贬黜考场中险怪佶屈的“太学体”,来自四川大山沟、未受京城太学风气影响的苏轼兄弟,脱颖而出,双双高高中第。比之欧阳修、曾巩等文坛大家屡次考试落第的过程,苏轼当然是非常幸运的。而且,苏轼兄弟立即在京城名声鹊起,广受政坛和文坛名流及前辈的注意,好评如潮。随即苏轼兄弟丁忧回乡,守丧三年。嘉祐四年苏轼兄弟再次来到京城,欧阳修等名流在政坛和文坛上的地位如日中天,得其揄扬和荐举,苏轼兄弟参加制科考试,再度脱颖而出。其后苏轼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很快被调回京城,俨然成为政坛和文坛万人瞩目的新星。宋英宗对苏轼青睐有加,屡屡要破格提拔苏轼,期待苏轼在政坛上有更多的作为。宰相韩琦多次劝说英宗,不能过快破格使用苏轼,要按部就班。韩琦的劝说,依然是从爱护年轻人才的角度出发,苏轼对此非常感动。元祐年间,苏轼名满国中,深受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氏的喜爱,在政坛上和文坛上都被视作领袖式的人物。

即使身处逆境之中,苏轼个人经历还是与众不同。“乌台诗案”之后,苏轼首度被贬黄州,除了新旧党争的政治因素之外,据说神宗另有更深的用意。即:磨炼苏轼,将苏轼作为特别政治人才,留给儿子登基后使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神宗用意如此深远!元祐年间,太皇太后高氏将这一切告知苏轼,苏轼为之热泪盈眶。换言之,宋神宗与仁宗、英宗一样,都是分外赏识苏轼。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都得到当地官员的种种尊重与呵护,得到当地百姓的崇拜和爱戴,且有铁杆“粉丝”追随而至。这对苏轼是多大的心理安慰,这对苏轼维持贬谪期间良好的心态、保持乐观的性格同样起到重要作用。

总而言之,性格与环境关系密切。研究苏轼,必须注意到历史上那个幸运的苏轼。

苏轼是文学艺术上有多方面成就的大家,在历史上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苏轼的诗,涤荡了宋初纷华绮靡的习气,为宋诗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奠定了宋诗的独特面貌。著有《东坡全集》150卷、《东坡乐府》3卷。存诗2700多首,词350余首。

二、“以诗为词”的变革

“以诗为词”是宋人对苏轼词创新的一个综合评价,由此也成为词史上一种重要的创作现象,成为词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今人对“以诗为词”之理解,众说纷纭,有许多误解。所以,对“以诗为词”的讨论虽然已经很多,却仍有必要回到宋人的语境中,对“以诗为词”重新进行正本清源之辨析。在正本清源辨析前提下,“以诗为词”创作之特征、得失、地位,才能够得到科学之认识。

1.“以诗为词”之涵义

评说古代文学所使用的概念或术语,有的是今人的概括,当然由今人对之下定义。更多的概念或术语则是古人提出来的,那么,就必须回到古人提出此概念或术语时的语境中,把握其比较确切的涵义,由此做出较为科学的判断。“以诗为词”是宋人提出的,今人的研究也在努力还原宋人的词学观念。然而,由于古今所关注的词学重点或热点问题有相当的距离,以致今人在一定程度上误解宋人,造成今天学术界对“以诗为词”涵义讨论的混乱。或曰:“以诗为词”之根本在音乐一项;或曰:“以诗为词”的核心是“诗人句法”,或者干脆否定“以诗为词”的命题意义。如此以来,辨明“以诗为词”之涵义,就成为这项词学研究命题的首要任务。

对“以诗为词”正本清源之辨析,首先关系到宋人的文体学观念。即宋人认为诗与词有何不同文体特点?宋人在使用“以诗为词”概念时,具体涉及到哪些诗的文体特征在填词过程中得到体现?其间,宋人认定的“以诗为词”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明了上述命题,方能纲举目张,把握“以诗为词”之实质。

其一,诗词之辨质疑:合燕乐歌唱。

唐宋词是配合燕乐歌唱的歌辞,词为音乐文学,音乐是词体的重要特征之一。这样的观点已经得到专业学者的一致认同。所以,许多学者就从是否合燕乐歌唱来辨别词与诗之不同。当代学者对此有非常明确的辨析:“‘诗’‘词’之间的区别从根本说来仅在音律一项。就词与徒诗来说,在于合不合乐,就词与其他合乐诗(如乐府)来说,在于合什么乐。”学者发现仅以是否合乐作为诗与词的区分界线并不科学,因为《诗经》、汉乐府等大量诗歌皆合乐可歌,于是特别提出“合什么乐”的问题。唐宋词是合燕乐歌唱的,燕乐形成于隋唐之际,如此,就将唐宋词与先前合乐诗区分开来了。上述观点在当今学界甚为流行,可称之为“主流观点”。

但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首先,唐代有大量的合乐之诗,称之为“声诗”。唐人“旗亭唱诗”的故事传播遐迩。李清照《词论》云:“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任半塘《唐声诗》夹注云:“揣原意:‘乐府’指长短句词,‘声诗’指唐代诗歌,二者同时并著。”有相当部分唐诗合乐歌唱,所合之乐即为隋唐时期流行的燕乐,这样的学术观点已经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同。如果以合燕乐否作为诗体与词体的分界线,那么,“唐声诗”归入哪一文体呢?“唐声诗”是诗,而不是词,这一点相当明确。

其次,宋室南渡之后,大量歌谱不断流失乃至失传。南宋词人所创作的部分词作当时就已经不能歌唱,只是成为案头欣赏的作品。这一客观事实也已经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同。龙榆生云:“词所依的曲调,发展到了南宋,渐渐僵化了……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施议对不同意龙榆生的观点,订正说:“词在南宋仍有其合乐歌唱的条件。”施议对的订正,其前提是承认南宋相当部分词作不能歌唱,只是认为龙榆生夸大事实了。再读南宋人的自述。张炎《国香序》云:“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此序明言,南宋时周邦彦词之曲谱大量失传,能歌唱二首周词之歌妓,已经是凤毛麟角,值得特别一记。南宋方千里、杨****等和周邦彦词,亦步亦趋,其所作自然不可歌。张炎《西子妆慢序》云:“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久欲述之而未能。甲午春,寓罗江,与罗景良野游江上。绿荫芳草,景况离离,因填此解。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可见,张炎所填这首《西子妆慢》是“不能倚声而歌”的。现将张炎《西子妆慢》引述如下:

白浪摇天,青荫涨地,一片野怀幽意。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遥岑寸碧,有谁识朝来清气?自沉吟,甚流光轻掷,繁华如此!斜阳外,隐约孤舟,隔坞闲门闭。渔舟何似莫归来,想桃源、路通人世。危桥静倚,千年事、都消一醉。谩依依,愁落鹃声万里。

如果以是否合乐歌唱作为诗体与词体的分界线,南宋“不能倚声而歌”之词作归入哪一文体呢?南宋诸多“不能倚声而歌”之词,属于词体,而非诗体,此一事实也不会有任何学者会质疑。而且,完全没有学者用“以诗为词”来评价方千里、杨****、张炎“不能倚声而歌”之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