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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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清真词风与大晟创作群体(4)

这首词之所以能在“体物”方面“穷极工巧”,主要表现在拟人化方面。以拟人化手法写花自古而然,但一般说来,还都停留在形象的比喻之上,还没有像《六丑》这样赋予蔷薇以人的灵魂和情感,赋予蔷薇以人的体态和动作。如韩偓的《哭花》:“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又如韦庄的《残花》:“十日笙歌一宵梦,苧萝烟雨失西施。”这些,都在以美人喻花、拟花,并没有像《六丑》这样有着透过一层次的描写。通过“钗钿堕处遗香泽”“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之类词句,一个佳人仿佛就伫立在读者面前。这样的描写,已经使人很难区分哪里是人哪里是花,似乎进入了花人两忘、物我交融这一艺术境地。这种以物观物,多重角度体察事物、描摹事物的方法和手法,是词发展过程中的一大创造,是“泪眼问花花不语”这一境界的发展和飞跃。作者不仅以饱满的热情对蔷薇作深入的观察,并写出了极其细腻的感受。

3.结构细密,曲折回环

周邦彦在柳永词的基础上,大量创制慢词,进一步吸收并发挥魏晋辞赋家铺叙的技巧,特别着力于布局谋篇,注意结构上的曲折回环和前后呼应。他能够巧妙地把多层次的作品融成一片,既照顾到词的整体结构,又注意到局部的灵活自如。改变了柳永词单一依据时间的顺序安排结构的做法。近人夏敬观说:“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具体地说,柳永词多依据时间顺序作流水式的铺陈,袁行霈先生称之为“线型结构”。如柳永《雨霖铃》从“长亭”饮别写起,到“雨歇”催发、执手相看,再到别后想象。别后想象再依“今宵酒醒何处”到“此去经年”的顺序展开。从时间发展来看,是一个“线型”的连贯过程。柳永依赖别后想象对平铺直叙做层次补充,读来也是一波三折,充满艺术感染力。然而,这种“线型”结构缺乏更多的变化,没有给词人留出太多腾挪回旋的余地。艺术天赋和功力稍不如柳永者,就容易流于平淡寡味。周邦彦词则打乱时间顺序,多用“逆挽”手法,倒叙、插叙相结合,依据心灵情感的流动过程,有开有合,回环往复,袁行霈先生称其为“环型结构”(同上)。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选清真词十六首,篇篇侧重于章法结构的分析。以《兰陵王·柳》为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是一首送别词,名为咏柳,实写别情,其中还寄托了作者宦途失意与身世飘零的喟叹。这首词共130字,分成三片,层次很多。如果没有驾驭长调的才能,没有把零丝碎线织成锦绣的深功,对这样的长调是无法展开铺叙的,也无法熔铸成统一的艺术整体。周邦彦正是在这些地方显示出他的艺术才能和纯熟的技巧。先看第一片。第一片是咏柳。开头五句写景,落笔第一个字便紧扣题面,点出“柳阴”,下面又缀以一个“直”字,这就是远景。“烟里丝丝弄碧”是近景。这句用动态和色彩来描写柳丝婀娜多姿与春色的缤纷灿烂,暗示阳春烟景中猝然分别所引起的惆怅。“隋堤上”,落实了分别的地点。“曾见几番”,写次数的众多。“拂水飘绵送行色”,是全词的关键句。它从咏柳转向别情,既交代了咏柳的原因,又交代了这首词的主旨是“送行”。所谓“送行色”,也就是送行时的所见所感。事实上,词里所有的文字几乎都没有离开“送行”二字。以上五句是第一层。“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两句,写出了由于送别而引起的故国之思,惜别之中又揉进了宦途失意与身世飘零之感,这就使一般的别情有了鲜明的个性,并由此深化了主题。“长亭路”三句又是一层。这三句回应“柳”字,补足“倦客”,又通过“应折柔条”引出下面送别的场面。第二片写饯行。这一片可分两层:前四句是“送”,写的是饯别的场面;后四句是“行”,写的是别时的情景。第三片写别恨。先总提一笔:“凄恻,恨堆积。”它对上是总结,对下是提示。下面接着从景、情两方面分别加以补充。“渐别浦萦回”三句是写景,“念月榭携手”五句是抒情。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周邦彦发扬了柳永以来创制长调的艺术手法,不仅能层层铺叙,始终不懈,一笔到底,而且还致力于结构的严整与富有变化,呈现出一种回环曲折、前后呼应、疏密相间和不即不离的特点。之所以能如此,首先是作者善于抓住一个细节(指细小的景物而言)把全词串接起来。这一点有些像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词中以“柳”字开篇,但并非简单的“托柳起兴”。第一片10句48字中,几乎字字句句都在写柳。其中有柳阴、柳丝、柳色、柳行、柳态,还有折柳送行。第二片虽然写的是饯行,但“梨花榆火”一句仍在写柳。第三片写别恨,似乎与“柳”字相距甚远,但在“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一广角镜头之中,不仅包括了行者的船帆,送者的码头,同时也摄进了隋堤上的垂柳与送行者手中尚在摇动的柳枝。其次,在多层次的结构当中恰当地注意到描写的多侧面,使全词疏密相间,开合并用,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词中本来以“送行”为主旨贯穿始终,但既有较多的风景描写,又有场面的具体安排;既有一般的别情,又有客中送客的特殊感受;既写了行者,又兼顾到送者。正当饯别饮宴之时,忽然杂入“梨花榆火催寒食”;正当船帆去远、送者凝神张望之际,忽又插入“斜阳冉冉春无极”。这些都充分显示出结构上的曲折变化和丰富多彩。

曲折回环、层次丰富、变化多端、完整而又统一的艺术佳构,为数甚多,又如《浪淘沙》: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月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词写离情相思,共分三片(后两片也有并作一片者)。第一片交代分别的时间和地点,说明这是在一个秋天雾气很浓的早晨,女子把行人送走了。第二片写别时依依遥望与内心的伤别情怀。地是那样遥远,天是那般宽阔,而行人却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最难忘的就是这场轻易的离别,此后只有残月伴着自己度过孤独凄清的寒夜。第三片写别后的相思。铺叙委婉,层次清晰,转折回环,顿挫有致,都充分显示出作者驾驭长调、结构长篇的艺术才能。陈廷焯对这首词评价很高,特别对第三片。他说:“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有‘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白雨斋词话》卷一)这里讲的也是他的结构功力。

4.词语妍炼,丰美多彩

周邦彦是驾驭语言的大师,他往往用优美的语言创造出生动的艺术形象。有时,他的语言精雕细刻,富艳精工;有时,他的词又口语白描,如话家常;他还巧妙地化用前人的诗句,不露痕迹,如同己出。前人对周词的语言评价是很高的,如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张炎也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又说:“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词源》卷下)其他南宋人推崇周词,也特别注意这一点。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檃括入律,浑然天成。”刘肃《周邦彦词注序》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慎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庞元英则具体肯定周邦彦词两次化用“红叶”事,“脱胎换骨之妙极矣。”(《谈薮》)这和他博览群书、融会贯通、运用灵活有密切关系。化用前人诗句的关键在于“如同己出”。“浑然天成”,“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引《韵语阳秋》)

周邦彦达到此种境界,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依据罗忼烈先生《周清真词时地考略》(《两小山斋论文集》)排列,周邦彦“少年汴京之什”有《少年游》(“并刀如水”)、《苏幕遮》(“燎沉香”)等等二十首。这部分词作很少化用前贤诗句,偶而用之,仿佛亦出于不经意。更多的是不失淳朴真率之气,脱口而出的天然佳句,如:

《一落索》:“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诉衷情》:“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醉桃源》:“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

《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周邦彦三十岁以后官外州县,在外地辗转达十余年。经历了宦途的风波险恶,品尝了旅舍的孤寂无聊,性格由少年的急躁、不羁转为阅尽人情世态后的淡泊恬退。这段时期的词作越来越多身世遭遇的凄苦怨愁,意境深沉。与此同时,周邦彦对前贤诗文的理解加深,在世路风波,人情冷暖等方面皆有了认同感,化用前贤诗句的现象增多,渐渐显露出“善于融化诗句”的特色。比较典型的代表作是官溧水时写的《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词人于元祐末曾任溧水令,多少有受旧党排斥的意味。词人于是产生了厌倦在外地卑官微职的生活。这首词借溧水风光的描述,抒发了这种无法排遣的苦闷。上片用秀丽圆融的诗句把江南初夏的景物和低湿潮润的气候条件写得形象逼真而又细致入微。首三句点明时令,渲染初夏风光。“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两句,措词运意,两两相对,充分体现出词人缜密典丽的词风。“老”“肥”本来是形容词,这里用作动词。词性的转化与活用,增强了词的形象。“午阴嘉树清圆”,从天空写到地面: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大树上,地面上的阴影又正又圆。这本是司空见惯的景物,词人诗意地表达出来,便有无穷意味。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中有“日午树阴正”之句,周词写得更加深细。“地卑山近”二句进一步刻画其地、其景、其事,江南梅雨季节的景色宛然入目。江南四月,树茂雨多,加上“地卑山近”,空气潮湿,衣物易霉。想要熏干衣物,是要更“费”一些“炉烟”。“费”字,一方面衬托溧水的潮湿过甚,同时又烘托词人的心情烦闷,无法排遣。“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加倍烘托心情的不佳。“乌鸢”的自乐与新绿的欢快,是乐者自乐、哀者自哀,与词人无法产生共鸣。末三句承此,直接爆发出近似贬谪的苦痛之情。词人迁官溧水,自我感觉到与白居易贬窜江州类似,所以借白居易诗句写自己的处境及心境,用笔含蓄婉转。下片写漂流之哀伤。换头以“社燕”自比,暗示生活无定,四处奔波,有寄人篱下之感。漂流身世,宦海浮沉,牢骚不平又怎能不油然而生?“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两句,笔意陡转,欲借酒驱愁。这是针对上述漂流失意而产生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其中隐含难言之苦。然而“长近尊前”仍无济于事,原因是“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这三句又翻进一层,叙说饮酒听歌反而更增添心中郁闷。百般无奈,设想只有进入醉乡才能暂时忘却无尽的烦扰:“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难以排遣的忧愁经过几次转折,达到高潮便戛然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