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字斟句酌,以精策的词语带动全篇。同时在采融前人诗句入词方面又几乎不露痕迹。“风老”句来自杜牧“风蒲燕雏老”(《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雨肥”句来自杜甫“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午阴嘉树”句来自刘禹锡“日午树阴正”(《昼居池上亭独吟》);“黄芦苦竹”两句来自白居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琵琶行》);“且莫思身外”来自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之四)。这首词不仅仅是简单地化用唐人诗句,而且结合唐人的遭遇、诗意,写己身流落之悲慨。上阕大段点化《琵琶行》诗意,使读者由白居易的遭遇反思词人的处境和心情,获得了“天涯沦落人”的丰厚的文化意蕴。陈廷焯评此词“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白雨斋词话》卷一)此种特色之表现,正在于词人对唐诗语句、意境的化用。这就是周邦彦词语言上最大特色之一,也是他的成功之处。
化用前贤诗意如同己出之佳作,还有《西河·金陵》: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词写金陵怀古。全篇从刘禹锡两首诗歌中化出。其一是《金陵五题·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其二是《金陵五题·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许昂霄《词综偶评》称其:“隐括唐诗,浑然天成。”
周邦彦在句斟字酌方面用力甚专,在其词作中时时可见。如《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
词借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事,写情人分手之后再无相见的绝望悲痛。以辞语的精雕细刻著称。结尾两句,备受后人称道。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这两句对仗工整,取譬恰当,构思别出心裁,充分显示了周邦彦的语言功力。前面所说的“妍炼”,讲的就是周邦彦的词色彩清丽而用词又十分简洁精炼。他经常用很少的词语就能创造出鲜明的意境和浓郁诗意。前引的就有:“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恨春去,不与人期;弄月夜,空余满地梨花雪”。“人如风后”两句又是一个典型的实例。
再如《菩萨蛮》: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这首词上片写旅途,从行人角度落笔;下片写闺中,从居者角度设想。羁旅愁思、情思,以双方照应之笔来写,这是很平常的。惟此词造句用语极费功力。以“银河宛转三千曲”写旅途的漫长,且喻相思的绵绵悠长以及心事的曲折缅邈,新颖别致。“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其意境从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化出,精练含蓄。过片突发奇想,将漫天“封枝”大雪的原因归结为“天憎梅浪发”。事实上是闺中人孤独而没有赏梅心情,且无法折梅赠远之苦痛的委婉表达。周济评此二句“造语奇险”(《宋四家词选》),词人是以奇特的想象与“造语”来表达跌宕起伏的情绪。结尾“深院”两句再转为深情婉转,哀怨至深。
此外还有些著名的词句,也都不大使人想到它的来源了。如: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夜游宫》)
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
(《夜飞鹊》)
湖平春水,藻荇萦船尾。空翠入衣襟,拊轻桹、游鱼惊避。晚来潮上,迤逦没沙痕,山四倚,云渐起,鸟度屏风里。
(《蓦山溪》)
周邦彦善于用对句。这也是从律诗中继承发展而来的。除前举“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之外,还有“褪粉梅梢,试花桃树”(《瑞龙吟》)、“风翻旗尾,潮溅乌纱”(《渡江云》)、“暗竹敲凉,疏莹照晚”(《忆旧游》)、“帘烘楼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玉楼春》)、“泪多罗袖重,意密莺声小”(《早梅芳》)等。他还以生动的语言创造出许多生动的形象。如“水涨鱼天拍柳桥”“芳草连天迷远望”(《满江红》),“风梳万缕亭前柳”(《渔家傲》),“出林杏子落金盘”(《诉衷情》),“笼灯就月”(《意难忘》),“砧杵韵高”(《风流子》)等等,凡此种种,都带有富艳精工与清新深婉的特点,都成功地丰富了词的意境与艺术感染力,给人以美的感受。周邦彦的词风是骚雅典丽、含蓄蕴藉的。
周邦彦通过自己的创作,在词史上赢得了很大声誉。甚至被称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和格律派的创始人。南宋末陈郁在《藏一话腴》中说:“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他所开创的典雅醇正之词风至南宋时蔚然成风,直接影响到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人的创作。在艺术创作方面,他的词是对北宋词坛的一个总结,承上启下之功不可没。陈廷焯因此推崇说:“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白雨斋词话》卷一)当然,周邦彦在词史上的消极影响也是明显的。在苏轼开辟了词的广阔道路以后,周邦彦通过自己的创作,把词又拉回到批风抹月,留连光景与涂写艳情的老路上来,内容狭窄,境界不高,这无疑是词史上的一次曲折,一次反复。不过,由于周邦彦的艺术造诣很高,他深谙音律,学识渊博,技巧纯熟,经验丰富,在审定古音,整理古调,创制新曲方面,的确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在词调雨后春笋般纵横出现之时,他以个人的学术权威来进行词律的规范化工作,并以自己的作品昭示当代,嘉惠后学,对词律、词学、词作的发展无疑也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由于他过分地或单纯地讲求格律,制定法度和型式,这就必然忽视或斲伤词所反映的现实内容。他的某些作品并非是深受感发的有得之言,而只是在文字与音韵上刻意雕琢,美虽美矣,谐自谐矣,可惜的是不见性情,不见境界,实属无病呻吟。从他开始,北宋词中所具有的那种纯朴自然、清新隽永的面貌逐渐消失了。
第二节大晟词人创作群体
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九月,朝廷以新乐修成,赐名《大晟》,特置府建官,“朝廷旧以礼乐掌于太常,至是专置大晟府。……礼乐始分为二。”(《宋史》卷一百二十九《乐志》)这是宋代音乐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是北宋词阶段性的重大事件。府中网罗一批懂音乐、善填词的艺术家,一时形成创作风气。后人称他们为“大晟词人”。大晟府罢于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前后历时二十余年。在这一段时期内,任职大晟府的艺术家人数众多。据笔者统计,保存至今的史料中姓名可考的大晟府职官,仍有29人之多。这与当时大晟府设置的规模、任职的人数相比,已是沧海一粟。而这姓名可考的29人中,仅7人有词留传,被收入《全宋词》。即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存词186首;晁端礼,字次膺,存词142首;万俟咏,字雅言,号大梁词隐,存词27首(不包括残句);晁冲之,字叔用,存词16首;田为,字不伐,存词6首;徐伸,字干臣,存词1首;江汉,字朝宗,存词1首。7人存词共计370余首。南宋以来,所讨论的大晟词人就限于这7位。7位词人在大晟府的任期或短或长,或先或后,大多彼此不相统属,甚至互不相识。所以,7位词人创作之相互影响,很难辨识,彼此间的差异也较大。“大晟词人”是一个很松散的创作倾向概念,指凡被任命为大晟府职官、有词作传世的词人。然而,处于相同的社会环境之中、艺术气质相近的大晟词人,或仰承帝王旨意,或因大晟职责之所在,其创作呈现出某些共同性。大晟词人实际上是徽宗的御用文人群,故推而广之,大晟词人创作中表现出来的共同性,也同样存在于大晟府以外的其他御用文人的创作中,大晟词人是御用文人的典型代表。周邦彦已有专节讨论,这里重点讨论另外6位词人的创作。
一、“太平盛世”中的大晟谀颂词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一代之审美观念、人情世俗、帝王趣好、朝廷决策等等诸多文化背景的因素,都会程度不同地影响当时的文学创作。尤其是一代帝王喜欢舞文弄墨、推行特殊文艺政策、对文学之士格外予以奖掖之时,文化和社会背景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便显得更加突出和直接。中国古代文人以入仕为官、成功立业、光宗耀祖为最高的人生价值之实现,所谓“学而优则仕”。为了实现这一价值目标,有时不惜以扭曲心灵或行为变异为代价。文学创作是文人们通向仕途、飞黄腾达的一个便捷之阶。所以,从文学流变发展史来看,历代不乏迎合帝意、曲意奉承、混同世俗的文人或文学创作倾向。汉大赋的“劝百讽一”,唐初“上官体”的“绮错婉媚”,宋代“西昆体”的“穷妍极态”,以及后来明初“台阁体”的吟咏太平,皆其例。
宋徽宗是位多才多艺的帝王,不但诗和词写得出色,而且精通绘画、书法、音乐等多种门类的艺术,可以与李后主相比美。徽宗在位期间,为政方针以及处世态度,与北宋历朝君王大异其趣。他没有励精图强的志气,却好大喜功,追求事事超越前王,至少徽宗自己认定是这样的。故朝廷喜欢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他一反祖宗“尚俭之法”,公开放纵声色享乐,故朝野享乐之风甚盛。徽宗的许多政策措施和举止行为,对北宋末年的世俗风气影响十分巨大,并直接作用于文艺创作。由于徽宗的提倡和奖赏,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御用文人”创作圈,词坛上以“大晟词人”为代表。这一批文人的创作相当大的程度上视徽宗的喜恶而转移,是北宋末年世俗风气的最形象的表现。反过来,“御用文人”的创作又引导了时代的审美潮流,对奢靡的世风起推波助澜之作用。
1.徽宗朝的社会繁荣和朝野心理
徽宗在位26年,时间之长于北宋仅次仁宗。在北宋政权崩溃之前,在徽宗君臣们的眼中,曾有过一段繁荣似锦的太平时光。社会表面的繁荣景色,给徽宗君臣以极度自信,经常表现为狂妄无知。在臣僚的一片颂谀声中,徽宗飘飘然,确实认为自己可与古圣王比肩,为显示泱泱大国之声威,为成就“圣王”之文功武绩,徽宗朝喜对外生事。崇宁二年(1103)正月,“知荆州府舒亶平辰沅猺贼,复诚、徽二州。”(《续资治通鉴》卷八十八)同年六月,童贯、王厚率兵取青唐,得四州。政和以后,又数次主动寻衅辽、夏,“贯隐其败,以捷闻。”(《宋史》卷四百六十八《童贯传》)徽宗朝一改真宗以来对外忍让妥协的基本方针,主动出击。境外辽、夏二国正趋衰败,金人则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宋军或小胜,或瞒败为胜,一段时间内没有对国家的安全产生重大威胁。徽宗君臣陶醉于自己编织的谎言,自以为国威传播遐迩,镇慑夷狄。宣和末联金抗辽,以金帛换回部分失地,更令朝廷昏昏然。“太平盛世”不仅是当时的一种社会虚象,而且还是徽宗君臣们的一种普遍心理认定。
推而广之,即使政治上受到排挤、打击的“元祐党人”或其他在野的文人士大夫,也没有更深的危机或忧患意识。翻检他们的诗文,大抵只有“官人懵不知,犹喜输租办。兴怀及鳏寡,犹愧吾饱饭”(张耒《柯山集》卷八《寓陈杂诗》)的对田家生活艰辛困苦的忧虑和“独展《离骚》吊逐臣,尚存残角报重闉”(李之仪《姑溪居士后集》卷十一《罢官后稍谢宾客》)的贬谪生涯的愤懑及牢骚。其关心的范围和程度,甚至不如梅尧臣、苏舜钦、苏轼、王安石等前辈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