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原因,与北宋推行的基本国策以及因此形成的普遍社会心理状态有关。宋太宗说:“国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为之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焉。帝王用心,常须谨此。”(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二)不以外患为威胁,而注重对内的统治,是北宋治国的基本方针。这种观念,在北宋时深入人心,成为朝野的共识。徽宗政和八年(1118),草泽安尧臣上书朝廷,尚云:“中国,内也;四夷,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三朝北盟会编》卷二)所以,徽宗年间朝野对日益临近的外族入侵的灭顶之灾,浑然不觉。在这一段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很难寻觅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没落感和“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不安、大难将临之感。“太平盛世”不仅是徽宗君臣的自我感觉良好,隐隐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状态。
即使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徽宗朝臣僚仍然拒绝深入思索危机的社会原因,依然认定徽宗朝是升平盛世。蔡绦南宋年间回忆说:“大观、政和之间,天下大治,四方向风……天气亦氤氲异常。朝野无事,日惟讲礼,庆祥瑞,可谓升平极盛之际。”(《铁围山丛谈》卷二)这种观念居然是如此的顽固。南宋人都是将徽宗时期作为繁荣鼎盛的太平岁月来怀念,除了故国之思以外,也包含着对其升平繁华的心理认可。如徐君宝妻《满庭芳》回忆说:“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刘辰翁《永遇乐》说:“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徽宗时朝廷的诸多重大举措,都是这种观念的衍生物,如铸九鼎、修新乐、祀园丘、祭明堂等等。大晟府的设立,就是这种环境的产物。它深深地影响了一代的社会风气,也直接影响了文学的创作。
2.儒家的音乐思想和大晟府的作用
大晟府是点缀升平的产物。在儒家的文艺思想中,向来重视音乐的地位和作用。儒家理想化的社会伦理制度就是以“礼乐”为核心。孔子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说苑·修文》)故孔子倡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修身之法。《荀子·乐论》对“乐”之本质特征做了解说,云: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者,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
正因为“乐”源于人之本性,所以荀子又进一步说:“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具体地说,“乐”的作用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乐”以歌“德”。圣王制作音乐,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对百姓起道德感化作用。《左传》文公七年记载晋卻缺向赵宣子说:《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晋卻缺劝说赵宣子必须“务德”,方能“主诸侯”。“务德”的途径之一就是“歌德”,使“德”深入人心,感化诸侯。这一点成为后代帝王制乐的堂而皇之的藉口。其二,“乐”以“善民心”。“善民心”是儒家学者所希望的“歌德”的直接效应。荀子说:“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乐论》)音乐通过传播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使人们喜闻乐见,不自觉中受到薰陶和教化,便自然发挥了劝人为善、调和社会、维护等级秩序的作用。其三,“乐”以颂圣。音乐易传播、易接受。统治者便用以歌功颂德,以表现一代的政治清明、圣王政绩等等,使一代统治者的思想和权威深入民心,从而达到稳固统治的目的。广义地说,这也是“歌德”的内容之一。汉儒董仲舒归结说:“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这一点则往往是历代统治者制乐的真实意图。
后世音乐思想,皆承上述三方面而来。《隋书》卷十三《音乐志》说:“圣人因百姓乐己之德,正之以六律,文之以五声,咏之以九歌,舞之以八佾。实升平之冠带,王化之源本。”显然,这样的音乐只能产生于太平盛世。反过来,这样的音乐也成为太平盛世的必要点缀。后代帝王往往本末倒置,所谓“乐”以化民实在只是一种藉口,真正目的不外歌颂圣德、吟咏太平,以为庙堂祭祀和朝廷娱乐之用,“功成作乐”是其精髓。
大晟府设立的根本宗旨就是“功成作乐”、********。徽宗昏愦自负,毫无愧色地将自己认作太平盛世的英明君主。蔡京等奸佞曲意迎合,推波助澜。《续资治通鉴》卷八十八载:
帝锐意制作,以文太平。蔡京复每为帝言:“方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和足以广乐,富足以备礼。”帝惑其说,而制作营筑之事兴矣。至是,京擢其客刘昺为大司乐,付以乐政。
蔡京等推荐文人或音乐家入大晟府,其目的是要他们制作颂歌,“以文太平”。李昭玘《晁次膺墓志铭》说:“大晟乐即成,八音克谐,人神以和,嘉瑞继至。宜德能文之士,作为辞章,歌咏盛德,铺张宏休,以传无穷。士于此时,秉笔待命,愿备撰述,以幸附托,亦有日矣。……(晁端礼)除大晟府按协声律。”(《乐静集》卷二十八)《碧鸡漫志》卷二载万俟咏“政和初招试补官,置大晟府制撰之职。新广八十四调,患谱弗传,雅言请以盛德大业及祥瑞事迹制词实谱。有旨依月用律,月进一曲”。《铁围山丛谈》卷二载江汉“为大晟府制撰,使遇祥瑞,时时作为歌曲焉”。朝廷置府用人的意图十分明确。傅察《代周文翰谢赐大晟乐表》中的一段话,是对设立大晟府宗旨的说明:
象成作乐,用锡予于庶邦;观德乡方,将训齐于多士。……恭惟皇帝陛下盛德难名,丰功莫拟。辟土疆于万里,播声教于百蛮。用律和声,究六经之妙旨;以身为度,考三代之遗音。……将易俗以移风,因审音而知政。臣敢不布宣德意,敕厉邦人。损益更张,于以识圣神之治。铿锵节奏,非徙为歌舞之容。
(《忠肃集》卷上)
从大晟府的设立及其作为来看,“移风易俗”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话,“布宣德意”才是其实质之所在。
3.谀颂词创作的概貌
徽宗在位期间,虽然自称太平盛世,却没有太多的政绩值得称颂。《吕氏春秋·应同》云:“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于是臣下便挖空心思,捏造种种祥符天瑞,以证明圣王出世,天下太平。这一股谀圣之风起于崇宁末,愈演愈烈,持续到宣和年间。甘露降、黄河清、玉圭出、嘉禾芝草同本生、瑞麦连野、野蚕成茧等等所谓的祥瑞,史不绝书。许多编造,荒诞滑稽。《铁围山丛谈》卷一载:
政和初,中国势隆治极之际,地不爱宝,所在奏芝草者动三二万本,蕲、黄间至有论一铺在二十五里,遍野而出。汝、海诸近县,山石皆变玛瑙。动千百块,而致诸辇下。伊阳太和山崩,奏至,上与鲁公皆有惭色。及复上奏,山崩者,出水晶也。以木匣贮进,匣可五十斤,而多至数十百匣来上。又长沙益阳县山谿流出生金,重十余斤。后又出一塊,至重四十九斤。他多称是。
这类祥瑞事迹的编造十分拙劣,《挥麈后录》卷八载:“道家者流,谓蟾蜍万岁,背生芝草,出为世之嘉祥。政和初,黄冠用事,符瑞翔集。李譓以待制守河南,有民以为献者。譓即以上进,祐陵(徽宗)大喜,布告天下,百官称贺于廷。……命以金盆储水养之。殿中浸渍数日,漆絮败溃,雁迹尽露。上怒黜譓为单州团练副使。”更多的时候,徽宗则直接参与这类谎言的编造,上下沆瀣一气,乐此不疲。大晟词人或以此为晋身之阶,或专业撰写颂词。他们的创作,成为北宋末世风的直接表现。他们殚精竭思,以词粉饰现实,获取君王之欢心,博取优厚之俸禄。
当时传播最广的是晁端礼所填写的谀颂词。如他填写的《黄河清》《寿星明》二曲,蔡绦夸张说:“时天下无问迩遐小大,虽伟男髫女,皆争气唱之。”(《铁围山丛谈》卷二),朝廷还将《黄河清》等曲词,赐予高丽,传唱海外。了解大晟词人创作的谀颂词概貌,可从晁端礼入手。
晁端礼,熙宁六年(1072)擢进士第,为官仅10年,元丰末即被废罢。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时,晁端礼已经55岁,家居近20年。大约词人静极思动,一直在寻找机会重入仕途。直到68岁临终那一年,新燕乐修成,朝廷需要更多的********、点缀现实的御用文人,政和三年(1113)他才被荐入京,以撰写谀颂词献媚君王、权臣,得以授官大晟。他回答蔡京的问候说:“未尝不欲仕也,特以罪负斥伏,若将终身。不意倒屣扫门,乃在今日。”(李昭玘《晁次膺墓志铭》)充分流露出仕途求进的渴望。这一段经历很不光彩,李昭玘为其撰《墓志铭》,大约在其卒后不久,徽宗在位蔡京柄政的时候,故以其暮年得蔡京之荐、再度授官一事为荣,津津乐道。晁说之为其撰《墓表》,已是南宋初年(建炎二年九月),则曲为之辩,谓政和三年晁端礼被荐入京,“不知公者谓公喜矣,知公者谓公耻之。”(《景迂生集》卷十九《宋故平恩府君晁公墓表》)晁说之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晁端礼的求进手段就是撰写颂词以献媚,“会禁中嘉莲生,分苞合趺,夐出天造,人意有不能形容者。公效乐府体,属辞以进,上览之称善。”(李昭玘《晁次膺墓志铭》)词名《并蒂芙蓉》。晁端礼又为新补徵调曲《黄河清》《寿星明》撰词,亦大得徽宗欢心,因此才有大晟府按协声律的任命。且看晁端礼所撰的谀颂词二首。
太液波澄,向鉴中照影,芙蓉同蒂。千柄绿荷深,并丹脸争媚。天心眷临圣日,殿宇分明敞嘉瑞,弄香嗅蕊。顾君王,寿与南山齐比。池边屡回翠辇,拥群仙醉赏。恁栏凝思。萼绿揽飞琼,共波上游戏。西风又看露下,更结双双新莲子。斗妆竞美,问鸳鸯向谁留意?
《并蒂芙蓉》
晴景初升风细细。云收天淡如洗。望外凤凰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清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敕,重开宴、未央宫里。
《黄河清》
《并蒂芙蓉》从题材上来说是咏物词。咏物之作有一定的套路,如张炎所总结的:“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所咏了然在目,且不留滞于物”(《词源》卷下)等等。晁词的意图在颂圣庆祥瑞,功利目的很明确,故并不顾及咏物的一定常规,只有极简略的“芙蓉同蒂”的点题式之一笔带过,而将笔墨集中于宫廷宴游的描述和对君王的谀颂。在“太液波澄”“绿荷深”芙蓉争媚的明艳夏日里,君王旁簇拥着美如“群仙”的后妃宫女,或醉饮赏花,或翠辇出游,或“波上游戏”。人面荷花相映,“斗妆竞美”。这种寻欢作乐的生活持续不断,一直到秋日西风起、清露下。词人不是以揭露或讥讽的口吻描写这一切,而是将其作为升平岁月里的太平盛事来歌咏,中间夹杂着“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之类的欢呼。
《黄河清》是首咏题之作。据《续资治通鉴》统计,徽宗年间全国共有七次重大的“黄河清”记载,宋人文集笔记中所言还远远不止于此。传说黄河清而圣人出。黄河水混浊难清,所谓的“黄河清”都是各地方官夸大其辞以迎合帝王的。晁词以铺排张扬的手法歌颂圣主在位,朝政清明,感动上穹,频降嘉瑞。通过这首词我们仍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的两个侧面:其一,地方官僚热衷于编造谎言,讨取君王欢心,“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谀圣之风,炽烈如此。徽宗则欣然接受臣下的奉承,“天颜有喜”是谀圣之风的根源。其二,朝廷官僚借此哄骗君王,一起过着尽情享乐、奢靡放纵的生活。“千官尽醉”之后,内宫依然传敕,要在“未央宫里”重新开宴。地方官僚的作为,正是朝廷官僚的教唆、怂恿和帝王昏庸的结果。统治阶层上下皆在一片虚幻的太平歌舞声中,醉生梦死,不理国事。后人则能透过这一层虚象,看到当时朝纲的紊乱、朝廷的黑暗、百姓的灾难等,从而对北宋的覆亡,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思考。
晁端礼还有《鹧鸪天》10首,自序说“晏叔原近作《鹧鸪天》曲,歌咏太平,辄拟之为十篇,野人久去辇毂,不得目睹盛事,姑诵所闻万一而已。”词中云“须知大观崇宁事”,则这组词也应作于大观、政和之间,正是“时效华封祝”的实践。晁端礼终于因这一类的谀颂之作而得到推荐,入京授官。所以,晁端礼等大晟词人创作谀颂词,是十分自觉、踊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