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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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清真词风与大晟创作群体(14)

《西江月》

和尚光头,道士蓄发,将和尚改为道士,就得掩饰此尴尬景况。朝廷居然能够异想天开,让和尚用皂帛裹头,将光秃秃的脑袋遮盖起来。《夜游宫》就抓住这一滑稽可笑的举止,尽情嘲讽。徽宗年间君臣为了证明确实是太平盛世,圣王再世,又大量编造祥瑞事迹,如甘露降、黄河清、玉圭出、嘉禾芝草同本生、瑞麦连野、野蚕成茧等等,史不绝书。词人在结尾便抓住这一点,让和尚蓄发,如同“葫芦上面生芝草”,也不是旷世难遇的“祥瑞”?这样的嘲讽,够犀利辛辣的。《西江月》嘲讽的对象,则最初是秀才者,后削发为和尚,最终又被迫作道士,可谓儒、道、佛三教合一。拜君王所赐,居然也有长生不老的希望。全部是正话反说,揶揄嘲讽。

宣和时,徽宗又下旨逼迫“士人结带巾,否则以违制论,士人甚苦之”(《中吴纪闻》卷六),士人便作词讥刺说:“头巾带,谁理会?三千贯赏钱,新行条例。不得向后长垂,与胡服相类。法甚严,人尽畏。便缝阔大带向前面系。和我太学前辈,被人叫保义。”(失调名)朝廷政务甚多,不去理会正事,却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且大动干戈,悬赏奖惩,确实可笑。只要将这些可笑现象罗列出来,就是最辛辣的针砭。

宣和三年,宋廷侥幸收复部分燕云失地,朝廷内外一片升平歌颂之声,不知灾难将至。于是,都门盛唱小词说:“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忻则忻,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九)这些词浅俗易懂,无所顾忌,容易流传入口,有很强的战斗力,能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南渡后,词人们时而用俗词讥讽、批判现实,形成一个良好的传统。这是徽宗年间俚俗词留给后世最光辉的一章。

第二,是友人间戏谑取乐的朋友之情。宋人喜幽默,友人之间经常开开玩笑,以博轻松一笑,抖落生活的沉重,同时表现相互间融洽的情感。苏轼、黄庭坚等等显示这种个性特征的趣事,在宋人笔记中俯拾皆是。所以,宋诗多幽默,江西诗派、诚斋体等都以此为显著创作特征之一。宋人的这种个性特征,到了徽宗年间,结合俗词盛行的环境,才进入词的创作领域。可以陈瓘为例。

陈瓘(1057—1124),字莹中,号了翁,又号了斋、了堂,南剑州沙县(今属福建)人。元丰间进士,调湖州掌书记,签书越州判官,历秘书省校书郎,出通判沧州,知卫州。徽宗时,召为左正言,迁左司谏。崇宁中因得罪蔡京入党籍,除名远窜,安置通州,徙台州、楚州等。卒谥忠肃,学者称了斋先生。《全宋词》录陈瓘词22首。陈瓘为官以端正持重著称,以尚气节闻名。徽宗年间任谏职时,抨击蔡京兄弟,不遗余力。因此屡遭迫害,被贬远方,但又始终不屈。贬谪期间,与友人邹浩“以长短句相谐乐”(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九)。有《蝶恋花》嘲戏邹浩长髭,词曰:

有个胡儿模样别。满颔髭发,生得浑如漆。见说近来头也白,髭须那得长长黑。(落一句)籋子镊来,须有千堆雪。莫向细君容易说,恐他嫌你将伊摘。

邹浩(1060—1111),字志完,元丰五年(1082)进士。累官至右正言。哲宗亲政时因直言谪新州。徽宗立,复召为右正言。后坐党籍,谪永州。与陈瓘交情甚笃。徽宗即位初年,故作开明姿态,下诏求言,陈瓘立即上书为邹浩的罢职鸣不平。后来两人又同遭贬谪,彼此关心呵护。这首词以老友的黑髯长须为戏谑题材,由须发的色泽黑而变白,揣摩友人贬居期间抑郁的心情。用“千堆雪”的极度夸张,写友人苦痛之深沉,与对友人身心的摧残。这种揣摩,事实上是以自己为原型的,所以,同时表现的是陈瓘贬居期间的处境与心境。词中流露出对友人的款款深情。在艰难的岁月里,友人间相互戏谑,逗得开怀一笑,也是保持精神乐观的一种方法。这样的戏谑词,是词人不屈服于环境的一种表示。

第三,是宣扬宗教的出世之情。释、道二教为了使自己的宗教理论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常常用白话俗语说理,力求通俗易懂。他们利用多种民间文学形式传播学说,如变文、说书、俗讲、鼓子词、诸宫调等等。徽宗佞道,北宋末年道教因此异常兴盛,小词又是当时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部分道士就用歌词布道。流传词作最多的是张继先。

张继先,字家闻,嗣汉36代天师,崇宁四年(1105)赐号虚靖先生,有《虚靖词》,存词56首。其词多写道家修炼之术。张继先词中有许多浅俗的作品。如徽宗曾戏问张继先所带的葫芦为何不开口,张继先便作《点绛唇》答之,词曰:

小小葫芦,生来不大身材矮。子儿在内,无口如何怪?藏得乾坤,此理谁人会?腰间带,臣今偏爱,胜挂金鱼袋。

这首词从题材分类应该是咏物词,所咏之物又是针对徽宗的提问。其实,徽宗的问话就带戏谑成分,词人以同样语调作答,最能博取皇帝欢心。事实上,它并没有说明多少道家学说。其他如写自己的日常生活:“独自行兮独自坐,独自歌兮独自和。日日街头走一过,我不识吾谁识我。”(《度清霄》)这是一种修道寂寞的生活,修炼到一定境界,已经物我两忘,不知己身为何物。张继先又回答他人有关修炼的提问时说:

长生之话口相传,求丹金液全。混成一物作神仙,丁宁说与贤。休噎气,莫胡言,岂知造化玄。用铅投汞汞投铅,分明颠倒颠。

语气之间对道家的炼丹也有隐隐的不信任。恐怕张继先身在其中,最能明白个中奥秘,故以此戏谑口吻劝说世人不必过于固执。张继先与其他释道的小词,更多的是抽象说理,语言枯燥乏味,不堪卒读。虽然直白如话,却依然不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3.俗词表现方式之新变

柳永用俚俗真率的语言,描写市井歌女的情感和生活,为宋词创作开辟出一片新天地,至北宋末年蔚然成风。与新的社会环境与审美需求相适应,徽宗年间俗词的表现方式也有了不同于柳永词的新变,这就是上文屡屡涉及的以戏谑入词。常见的方式有:幽默、讽刺、揶揄、俏皮、自嘲、滑稽等等,有时多种戏谑方式掺杂在一起,共同获得审美效果。

俗词这种新的表现方式之出现,首先是迎合了徽宗喜调侃逗乐的寻欢作乐之本性,其次也是民间文学善幽默讽刺特征的弘扬,再次则与宋人好开玩笑取乐的个性有关,“皆可助尊俎间掀髯捧腹”(《夷坚三志》卷七)。其中有的作品,低级庸俗,浅露无聊,仅仅是逗趣调笑,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拿对方的生理缺陷取乐。然而也有部分作品自觉继承了中国古代滑稽文学“谈言微中”的传统,“批龙鳞于谈笑,息蜗争于顷刻,而悟主解纷。”(郭子章《谐语序》)即使君主执迷不悟,这种轻松诙谐中寓针砭讥刺的方式也不会招惹杀身之祸,上文所言邢俊臣所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友人之间的互嘲互谑,以及己身的自嘲自谑,能够“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怨苦中见出欢欣”,是“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凉与困难的一种清凉剂。”(朱光潜《诗论》)以《夷坚三志》卷七所载的一首《青玉案》为例,词作描绘了政和间举子赴试的可怜相,词曰:

钉鞋踏破祥符路,似白鹭,纷纷去。试盠幞头谁与度?八厢儿事,两员直殿,怀挟无藏处。时辰报尽天将暮,把笔胡填备员句。试问闲愁知几许?两条脂烛,半盂馊饭,一阵黄昏雨。

这首词用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韵,连个别句子如“试问闲愁知几许”等也用贺铸词成句。举子赴试,风尘仆仆,趋之若鹜。欲作假挟带,以备考场中偷看,保证激烈的竞争中自己可以稳操胜券,又在“直殿”等的严密搜寻下无处藏身。考场中的几天煎熬,只有冷烛、馊饭,以及凄凉萧萧的黄昏雨相伴。腹内空空,只得胡乱搪塞。考试的结果与前景的暗淡,似乎已经可以预见。赴试、应试过程体验之真切细腻,肯定是夫子自道。欲作弊又不敢,费尽心力不成文,饮食起居多艰辛,一一道来,便有《聊斋》般的戏剧效果。自嘲中更多的是讽世。

戏谑词最忌油滑,王国维说:“诙谐与庄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之。”(《人间词话》删稿)就是要求寓庄于谐,亦庄亦谐。徽宗年间戏谑俗词,便时时有流于油滑的通弊,最为后人诟病。尤其是涉及歌妓舞女时,轻薄的调笑口吻处处可见,如上文例举的晁端礼的《滴滴金》。这样的戏谑词同时失去俗词的天然韵趣,堕入恶俗一流。徽宗年间的俚俗词湮没无闻,与这种创作弊病密切相关。

徽宗年间俚俗词中部分佳作所确立的对现实无情针砭的优秀传统,被南宋词人所继承。南宋社会内外矛盾加剧,词人便常常以戏谑入词,批评朝政的黑暗,如无名氏《一剪梅·宰相巍巍坐高堂》、陈郁《念奴娇·没巴没鼻》等等。辛派词人喜欢以戏谑为词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南宋时期,徽宗年间的俚俗词更多的是人们攻击的对象,上面已经引述了《碧鸡漫志》和《词源》等所记载的资料与直接的批评。此外,徽宗年间词人的俚俗创作甚至祸及子孙。绍兴中,曹组之子曹勋出使金国,不辱使命,好事者依然作词讥刺说:“单于若问君家世,说与教知,便是《红窗迥》底儿。”(《夷坚志》卷八)北宋末年大量俚俗作品的失传,已经很难再见当年俗词创作的盛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