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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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李清照及北宋后期其他词人(1)

在两宋时期,李清照是独一无二的。她卓然于诸大家之外,自成一体。后人无法将之归属于某一群体或流派,她那独立不羁的个性和艺术风格,新人耳目。所以,这里单独设章节,讨论李清照的前期歌词创作。

李清照的创作成就,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男性词人。宋代文人对李清照就已经拳拳服膺。王灼说:“若本朝妇人,(李清照)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卷二)朱彧说:“本朝女妇之有文者,李易安为首称。”(《萍洲可谈》卷中)历代众多心高气傲的文人墨客更是倾倒于她的卓越才华。“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沈去矜词论)将李清照与后主李煜、诗人李白相提并论,推崇至极,无以复加。清代执文坛牛耳者王士祯,也自豪地说:“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皆吾济南人,难乎为继矣。”李清照俨然为婉约词的宗派大师。其他赞美之辞,比比皆是。“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李易安词风神气格,冠绝一时,直欲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妇人能词者,代有其人,未有如易安之空绝前后者。”(陈廷焯《云韶集·词坛丛话》)“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锋大露,被谤殆亦因此。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芳馨,飞想者赏其神骏。”(沈曾植《菌阁琐谈》)李清照以其天才的文学创作、无穷的艺术魅力,确立了自己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王僧保作《论词绝句》总结说:“易安才调美无伦,百代才人拜后尘。比似禅宗参实意,文殊女子定中身。”(《古今词辨》)

第一节李清照的个性与成因

宋代出现如此一位杰出的女作家,有其一定的必然性。与唐人比较,唐代也有许多女诗人,却没有一流的作家。佼佼者如薛涛,充其量也不过是二三流诗人。宋代则出现了李清照这样的超一流的女词人。究其实质,这首先与词的文体特征有关。宋词具有浓厚的女性文学之特征,词之柔婉低约的审美特征,就与古代女子的群体性格相互吻合。唐末五代北宋时期,大量的男性词人代女子“作闺音”,以女性口吻抒情达意。而且,男性词人越具女性气质,歌词就写得越出色,如秦观、晏几道等。但是,这毕竟隔了一层,有隔靴搔痒之遗憾。李清照以一女子,知音识律,用词抒写女性心灵,当然是得心应手。这就决定了歌词这种文体应该产生一位超一流的女作家,李清照于其间应运而生。

这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宋代又何以只产生李清照这样一位杰出的女性作家呢?这就与李清照独特的家庭出身、生活经历、以及因此形成的个性特征密切相关。文体的适应与个性的突出两方面结合,造就了宋代一位卓越的女性作家。

一、李清照的生平

李清照(1084—1151?),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山东济南市)人。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字文叔,是当时著名的学者,“以文章受知于苏轼”,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苏门四学士”之后,与廖正一、李禧、董荣等名列“苏门后四学士”,《宋史》为其立传。李格非的文学创作,受到人们相当高的推崇。南宋韩淲《涧泉日记》卷下转引他人评价说:“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司马迁)之后,一人而已。”虽为过誉之辞,但能说明宋人对其文章的推崇备至。《宋史·李格非传》的评价比较平实,说:“格非苦心工于词章,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少滞。”李清照的母亲王氏,则是仁宗朝重臣状元王拱臣的孙女,同样出身名门,有着极高的文学修养,《宋史·李格非传》称其“亦善文”。父母双方的家学渊源,为李清照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缪钺先生因此称“易安承父母两系之遗传,灵襟秀气,超越恒流。”(《诗词散论·论李易安词》)

李清照大约出生于家乡济南章丘,童年时代随父居住在都城汴京。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18岁的李清照与21岁的赵明诚结为伉俪。赵明诚是宰相赵挺之之子,以父荫,历任州郡地方官,是著名金石收藏家。婚后,夫妻伉俪情深。两人之间有相聚的甜蜜,有别离的思念。婚后第二年,即徽宗崇宁元年(1102),政坛上的风云动荡再次波及到她的家庭。这一年,徽宗受蔡京的鼓惑,决意继承父亲神宗、兄长哲宗的变法遗愿,再度全面推行新法。崇宁者,追崇熙宁之意也。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被打入“元祐党人”之列,赶出了京师。李清照第一次经历了生活的风波打击。崇宁二年(1103),赵明诚结束太学求学生活,出仕为官。夫妻两人有了自己的经济收入,生活变得滋润自得。

大观元年(1107)七月,赵挺之死后被罢免官职。李清照经历了再一次的生活风波打击。在政敌蔡京的指使下,朝廷大兴刑狱,因父丧去官的赵明诚兄弟锒铛入狱。所幸的是这场暴风疾雨很快就过去了。赵挺之的三个儿子一齐被罢免官职,赶回老家闲居。李清照陪伴着赵明诚,婚后第一次回到山东青州居住。这一次回青州,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妻共同乡居了十年时间。政和元年(1111)初,赵挺之夫人郭氏奏请朝廷恢复其已故丈夫被罢落的观文殿大学士之职,徽宗诏令同意。赵挺之的三个儿子,应该就是在这一年陆续恢复官职,再度跨入官场。大约在政和七年(1117)前后,赵明诚再度离家,开始了新的一轮仕途奔波生活。直到宣和三年(1121),才出任莱州郡守。这时候,赵明诚已经有能力将李清照从青州接出,到任所团聚。这一年的秋天,李清照离开居住了十几年之久的青州,风尘仆仆,前去与赵明诚相聚。依据宋代官员三年一任的惯例,赵明诚结束莱州任期后,应该是宣和六年(1124)转守淄州(今属山东淄博)。

赵明诚在淄州任所,迎来了北宋动荡乃至灭亡的最后一场大灾难。靖康年间,金灭北宋,44岁的李清照举家南渡。两年之后,赵明诚在赴任湖州途中中暑病故。在颠沛流离之中,夫妻一生辛勤收集的金石文物损失殆尽,李清照在孤苦无依的生活中结束了作为词人的一生。

以上所述,详于北宋,略于南宋。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作为,《南宋词史》还将继续涉及。

二、李清照的个性及其成因

作为一位一流的艺术大师,必须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方能塑造出“这一个”,形成与众不同的风格。中国古代的女性与男性相比,更多地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们没有读万卷书的必要,没有行万里路的机会,只能静守闺中,老死牖下。“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辨为美也。”(司马光《家范》卷八)相比之下,古代女子更缺乏个性特征。所以,中国古代不乏女性作家,却多数是二三流的,只有李清照能够卓立于众女子之上。从李清照的一生所作所为来考察,她是一位个性鲜明、超越尘俗的女性,是一位别开生面的独创性作家。李清照能够卓立于众多女性之上,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光辉的篇章,这与她始终真率地面对自己的生活,保持爽直、自由、不羁的个性密切相关。这种个性特征表现于文学创作,成为李清照跻身于一流作家行列的重要原因。

个性是一种“具有意识性”的构成物,“是由个体的活动参加于其中的客观社会关系系统的运动而产生的。”在这种“客观社会关系系统”中,个体通过社会活动或教育等等习染而形成个性。一个人的童年、少年、青年之成长期,同样是个性逐渐形成、最后定型的时期。个性一经形成,其内质则很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探索李清照个性之成因,必须把目光回溯到她早年的生活及其环境。

首先李清照有着良好的早期教育和宽松自由的家庭环境。李清照自幼便生活在一个学术空气与文学艺术空气都十分浓厚的家庭环境里,耳濡目染,李清照早年便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少女时代的李清照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艺术才华。她精通音乐,而且,还擅长书法、绘画,她的作品,明清之际还较多地见诸记载。当然,李清照最为擅长的还是文学创作,《碧鸡漫志》卷二称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才华横溢的李清照,在少女时代便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文学天赋,也在这一阶段逐步形成了卓尔不群的个性。

历代士大夫家庭不乏聪慧的才女,却很少能像李清照那样脱颖而出。这里更关键的原因是李清照生活在一个宽松开明的家庭环境之中,天真少女之身心都得到相对自由的发展,率真的心灵较少受到扭曲。这与其父李格非的学术渊源有关。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仕途沉浮与苏轼休戚相关,流传至今的《洛阳名园记》,颇有纵横家的议论气概,与苏轼文风一脉相传。可见,李格非的学术思想、人生态度都深受苏轼的影响。苏轼所论,崇尚真情与个性,鄙视程颐等理学家所倡导的“灭私欲则天理明”等违背人之本性的伦理规范。苏轼尤其反对将人的本性与欲望割裂,他说:“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苏轼所说,顺应人的自然真性,个人的语言行为乃至人格都可能得到比较健全的发展。因此,苏门师生的文学创作,较多地流露出创作主体的真情本性,经常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少有现实或世俗的顾忌。道貌岸然的理学家们对此深恶痛绝,苏轼的政敌也多以此为口实,攻击苏门师友。例如,元祐三年(1088),后来成为李清照公公的赵挺之攻击黄庭坚“恣行****,无所顾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十一);元祐六年(1091),杨康国攻击苏辙“所为美丽浮侈,艳歌小词”,苏轼尤过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五十五)。这与南宋人士对李清照创作的指责,如出一辙。李格非置身于苏门这样一个相对自由通脱的学术环境之中,思想意识与行为方式深受影响。表现于家庭管理与子女教育方面,李格非并不轻视或束缚女性,任随李清照自由发展身心,为李清照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宽松的家庭环境。

李清照有《如梦令》词,描述自己少女时代的生活,是最好的文献资料。词云: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里的“溪亭”“藕花”“鸥鹭”都是泛指,是李清照某次出游时的所见所闻。这时,李清照应该已经来到汴京父亲的身边,歌词所写的是汴京周围某处的景色。这首词记载了李清照自在浪漫的闺中少女生活。词写自己由于醉酒贪玩而高兴忘归,最后误入“藕花深处”。由于不期而来的划船赶路少女,却把已经栖息下来的“一滩鸥鹭”吓得四下飞起。小词的笔调极其轻松、欢快、活跃,语言朴素、自然、流畅。令人诧异的是一位大家闺秀,居然可以外出尽兴游玩到天色昏黑,而且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不辨归路”,“误入藕花深处”。迷路之后,没有迷途的惊慌,没有归家惟恐父母责怪的惧怕,反而又兴致勃勃地发现了“鸥鹭”惊起后的另一幅色彩鲜明、生机昂然的画面,欢乐的气氛洋溢始终。这样自由放纵的生活对少女李清照来说显然并不陌生,也是充分地获得父母家长许可的。否则,只要一次严厉的责骂,美好的经历就可能化作痛苦的记忆。这首词显示出少女李清照的任性、真率、大胆和对自然风光的喜爱,这样的作为及个性与李格非自由的家教、家庭环境的宽松密切相关。

与李清照同时代的袁采记载说:“司马温公(光)居家杂仪,令仆子非有紧急修葺,不得入门中。妇女婢妾无故不得出中门,只令铃下小童通传内外。”(《袁氏世范》卷下)如果李格非也像司马光一样,甚至像《牡丹亭》中陈腐不通的杜宝,不允许女儿到自家花园游玩,李清照当然就没有上述的机会和情趣了。即使当今社会,许多父母对未成年女儿的牵肠挂肚之管束,也要比李格非严厉,更多一些规范和戒条。遥想一千多年前,古人有如此通达开明的态度,真是令人钦佩。李清照自主、自强、自信的品格在这样的环境中缓慢形成。成年之后,李清照始终不肯“随人作计”的独立性格,对爱情的大胆率真追求与表达,就根植于早年这样的家庭环境与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