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宋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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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李清照及北宋后期其他词人(2)

其次,李清照的第一次婚姻生活美满、幸福。古人通常早婚,结婚时往往性格还没有最后定型。作为一位18岁的少女,李清照结婚时性格不能说是完全成熟了。婚姻,对于任何时代的女子来说,都是生活环境的巨大改变,是人生旅程的一大转折。她们不得不结束有父母可以依傍、可以撒娇的天真烂漫的少女生活,承担起一定的家庭义务与责任,要以新的角色身份去面对陌生的公婆与丈夫。这种巨大的转变和陌生的身份,对一位稚嫩的少女来说,往往是前期的心理与经验准备不够,而显得突兀。尤其是对古代女子而言,婚姻,意味着在重重的束缚之外,又增加一条“夫权”的锁链,许多家庭因此埋下悲剧的祸根。这在封建社会是司空见惯的。婚姻状况,对女子个性的最后成型,影响至深。古代封建社会青年男女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对彼此陌生的男女青年骤然间被组合到一起,成立一个新的家庭,相互之间在兴趣、性格、爱好、文化修养等诸多方面经常存在着巨大反差,夫妻之间很少有恩爱可言。古代女子更多的是“所嫁非偶”,婚姻就是青春生活的坟墓。在婚后凄风苦雨的煎熬中,许多女子被渐渐消磨去才气与个性,憔悴枯萎,在凄凉无告中默默离去。宋代另一位著名的女词人朱淑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朱淑真的才华与创作成绩在宋代女作家中仅次于李清照。她“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所嫁非人,只能在断肠悲苦中吟咏自己的余生。没有这一段婚姻的不幸经历与非人折磨,朱淑真的创作成绩或许不在李清照之下。因此,李清照有了自己称心的丈夫,满意的婚姻,李清照确实是幸运的。

从李清照与赵明诚后来对待婚姻生活的态度来看,两人都是感情比较投入、比较真诚的。他们都具有率真的个性、对美好事物执着追求的纯情。他们的结合,是这种个性与纯情在现实社会中所得到的某种体现。两人真是十分的幸运。他们的婚姻,从整体格局上没有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模式,但是,两人在婚前有了一定程度的互相了解,乃至彼此产生倾慕之情,这为他们的婚姻奠定了良好的感情基础。这在男女隔绝的封建社会里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那种一见钟情、生死相恋、白头偕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只能到戏曲、小说中去寻找,只存在于文人的幻想世界之中,现实人生则要平淡实际得许多。而李清照与赵明诚这样一些朦胧的婚前感情交往,就是那个平淡实际的现实社会里的一束束火花,是平淡中的惊奇。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婚姻,虽然不如戏曲、小说中的故事来得离奇,却完全可以套用一句老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赵二人情趣十分相投,婚后生活美满。他们节衣缩食,共同收集金石古玩,校勘题签,以读书为娱乐。夫妻诗词唱和,堪称神仙眷侣。崇宁初,李格非入“元祐党籍”,政治上遭受迫害打击,赵挺之则附和蔡京新党,成为朝廷新贵。在这一场政治风波中,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政治倾向也完全相同,一起站在“元祐党人”的一边。李清照向赵挺之进言说:“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赵明诚政治态度同样明朗。陈师道《与鲁直书》说:“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后山居士集》卷十四)李清照作于晚年的《金石录后序》,以大量的篇幅回忆与赵明诚情投意合的恩爱生活,夫妻深情,款款流露。

相对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为李清照的个性持续发展提供了又一种良好的氛围环境。李清照对生活更加充满信心,其自主、自强、自信的性格最后定型。终其一生,这种性格品质没有改变。

三、自强自信个性的表现

虽然李清照幸运地获得了父母之爱和丈夫之爱,但她仍然无法摆脱那个窒息女子才华的社会给她带来的无形压力。李清照从来都是以强烈的自信与之做不屈的抗争。她的《渔家傲》最能说明这种个性特征,词云: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通过写梦游太虚、谒见天帝来抒写现实中的内心苦闷,并表露出自我的倔强追求。今夜的梦境是奇特的,天空中弥漫着云涛与晓雾,变成了云雾蒙蒙的朦胧世界。在恍惚之中,词人已经置身于天上银河如此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世界里,迷蒙的银河中闪烁的群星如同挂满蓬帆的航船,点点片片飞舞。词人的梦魂似乎就是乘此“星帆”进入天帝的居所,受到天帝的热情接待。天帝的殷勤问语,表明词人是天上“谪仙”似的人物,是天之骄子。事实上,这还是李清照自信、自强个性的流露。李清照自视甚高,人称李白为“谪仙”,李清照就是以此自拟。“归何处”的问语,又流露出李清照在现实世界中的迷惘彷徨。今夜星河弥漫的浓浓云雾,似乎又成为现实世界的一种投影。现实人生路途漫漫,暮色沉沉,云雾重重。李清照在庞大的现实阴影下奋力地挣扎,但世乏知音,“学诗谩有惊人句”,孤独寂寞感油然而生。这是脱落了少女、少妇时代的天真无邪、单纯幼稚之后的人生感受,其中凝聚着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充满着现实生活中频遭挫折的悲剧感。倔强的李清照并不甘心在这种寂苦中沉默,而是依恃天帝的鼓励,如鲲鹏展翅,欲乘风高飞远举,奔向理想中的“三山”仙境。李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李清照就是有李白那样开阔的胸襟、强烈的自信,以及卓然于世俗之上的优越感。后人以李清照比拟李白,两者之间在个性方面也有极其相似的地方。梦境中的天帝,其实就是李清照自强不息的个性,支撑着她永不向命运之神低头。南渡之后的李清照,国破家亡,丈夫去世,孤独一身,晚景凄凉。又受到再婚与离婚的打击,频频遭受世人冷眼,心境趋于灰冷。再也没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的豪情和自信。所以,这首词也不可能作于南渡之后。

李清照这种自强自信的个性,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规范相违背,李清照与现实观念、周围社会的碰撞、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种种叛逆的方式。简单梳理,大约有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李清照敢于作诗讥刺公公赵挺之,以下犯上。崇宁元年定“元祐党籍”,赵挺之时官尚书左丞,为朝廷执政之一,乃当朝新贵。李清照诗“炙手可热心可寒”,化用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以杨国忠比拟赵挺之,官职身份相当。杨国忠是历史上遭人唾弃的祸国奸臣,应该为导致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负相当的责任。李清照的大胆比拟,完全无视上下尊卑的家庭等级观念,其大义灭亲的勇气,令人瞠目。袁采《袁氏世范》卷上说:“有小姑者,独不为舅姑所喜,此固舅姑之爱偏。然为儿妇者,要当一意承顺,则尊长久而自悟。或父或舅姑终于不察,则为子为妇,无可奈何。加敬之外,任之而已。”李清照所为与之公然相背。

第二,李清照始终关切国事,不愿默守闺中。上诗赵挺之,是对徽宗年间的政坛发表意见。南渡以后,面对沦陷的北方家乡,李清照更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忧愤。她以沉痛悲愤的心情写下了“南来尚觉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的诗句。对******君臣的软弱恐惧、屈辱退让,李清照愤恨满腔,她以典故讥讽说:“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同时,她以历史英雄人物鼓舞时人斗志,《乌江》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朱熹批评说:“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正是立足于性别歧视的立场,不满李清照的锋芒毕露,恰好从相反的角度突出了李清照的叛逆性格。

第三,李清照在《词论》中敢于批评男人世界中之名流。宋代重文轻武,许多著名文人兼为朝廷重臣,誉满国中,如晏殊、欧阳修、苏轼等。李清照则从不随众,她以“知音”的身份,冷静分析词坛名家的创作,一一指出他们的疵病之所在,笔锋涉及苏轼、秦观、黄庭坚、王安石等16位词人,其中许多是父执长辈。

第四,李清照晚年的再嫁与离异。李清照在绍兴二年(1132)夏再嫁张汝舟,婚后便发现“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的错误,毅然讼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与之离异。李清照再嫁至离异,为时不过百日。这一段史实,有李清照的自述,史籍中也言之凿凿。后人曲为之辩,否认李清照再嫁的事实,都没有令人信服的确证。另外许多学者也列举大量宋人再嫁的实例,以为李清照再嫁的旁证,具有相当说服力。然而,北宋自司马光便倡导“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事二夫”(《家范》卷八),至程颐甚至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要求寡妇守节的呼声越来越高,伦理规范也越来越不通人性,越来越严厉。北宋中叶以后,士大夫家妇女少有再嫁者。唐代公主再嫁者28人,宋代除宋初的秦国公主以外,以后公主八十余人没有再嫁者。李清照在这种社会风俗的转变之中,再适张汝舟,继而讼夫离异,举止确实惊世骇俗,故后代学者对此屡生疑问。但是,这种行为方式,恰恰与李清照的个性相一致。

第五,文学创作独辟蹊径,敢于流露真感情,将内心世界坦陈在作品之中,自成一家。李清照真率地描写自己少女时期欢快的生活和对爱情的朦胧向往,尤其是婚后毫不遮掩地将对丈夫的爱恋、思念之情倾诉于笔端,招致“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碧鸡漫志》卷二)的斥责。无论是对李清照持推崇或贬斥态度的评论家,都异口同声地肯定李清照词“往往出人意表”(朱彧《萍洲可谈》卷中),“创意出奇如此”(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二),“独辟门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等等。李清照文学创作之巨大成功,相当大程度上得力于她“无顾藉”的个性。如果李清照稍稍堕入“温良恭俭让”的魔道,文学史上必将少一位光彩耀人的女作家。

李清照在她的那个时代是独一无二的。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载云:“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渭南文集》卷三十五)一位女童竟受封建礼教毒害如此之深。李清照的前前后后,有多少才华横溢的女子,在封建礼教的扼杀之下个性泯灭,被默默吞噬。只有倔强自信的李清照留芳青史,李清照是幸运的。

第二节李清照前期词作

李清照存词47首。她的诗和散文也都有较高成就,但却以词著称于世。她的词以金兵攻占汴京为分界线,约可分为前后两个不同历史时期。前期,她的词爽朗明快,善于描写自然景物,反映爱情生活,歌唱离情别意。南渡以后,她备尝国破家亡与颠沛流离之苦,生活视野有所扩大,词的内容多为思旧怀乡或反映个人身世的今昔之感,对国家前途与民族命运的关怀也时有流露。其过于凄苦哀伤之情调,是那个时代与家国苦难在歌词中艺术地体现。

“国家不幸诗人幸,话到沧桑句便工。”应该说,最能体现李清照词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成就的作品出现于南渡之后。然而,李清照卓越的艺术才华,在前期词作中同样有着熠熠闪光的表现。词人之大胆真率的心灵描写和清丽自然、流转如珠的语言运用等艺术特色,也贯穿于前后期词作之中。纵观李清照的前期词作,大致表现了她闺中少女的生活情怀、婚姻的甜蜜与夫妻的深情、对丈夫的别后相思等几方面内容。

一、少女烂漫情怀的表露

少女李清照纯真、自由的个性,充分地展露在对自然山水的喜爱中。有了《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的叙述,就可以知道少女李清照外出游玩是比较随意、尽兴的。家庭的诗书教育是一个方面,山水景物的陶冶成为李清照早期教育的另一个方面,这就培养了李清照对生活的热爱与极其敏捷独到的审美感受能力。李清照总是欢欣鼓舞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品赏美丽的景色风光,生活是如此的美好而灿烂。《怨王孙》说: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文人墨客向来有“悲秋”的传统,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面对秋天枯萎憔悴的花草,萧条冷落的景色,人生不如意之事就会涌上心头,多愁善感的文人不免就凄凄惨惨、唏嘘感涕、伤心不已。宋代之前,只有极个别心胸开阔的诗人跳出“悲秋”的传统,以欣喜的眼光赏识着秋天的美景。中唐诗人刘禹锡一生频遭挫折,却始终不改倔强刚硬的个性,他对秋天的景色就有另外一幅眼光,《秋词》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晚唐诗人杜牧出身名门,才华出众,自视甚高,一生积极想有所作为,他对秋日景色也有另一番赏识,《山行》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