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们全部来到“花生”喝酒，我又喝大了。第二天，董石头和我说，我后来一直哭，哭着说：“他妈的，一直想给自己办个展览。没想到，不画了，倒办了个展览。这第一个展览不是为了卖画，他妈的为了卖人。”
三十三
展览如期开幕。为了搞得像一个真正的画展，刘山邀请了很多圈里的朋友，下午三点，开幕酒会。山河水画廊是一个很大的房子，许多大房间空空荡荡。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门。我紧张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画展，还是因为我的任务，我一个人在展厅里来回走，像第一次接客的妓女等着嫖客开苞坐立不安。姚书忙前忙后，快到中午，突然想起来周霖见过董石头，连忙安排让董石头消失。他对我说：“周霖一定来。”下午两点，陆陆续续人开始进场。画廊的侍者端着红酒饮料高脚杯
在人群里穿梭。我看见好几位圈里大腕端着酒杯，在我的画前走走看看。我紧盯着门口，不知道我的客户什么时候出现。终于，周霖走了进来。她先是在门口看到了展览的海报，走进来看
到了白墙黑字那段前言，紧接着又看到了那几幅临时赶制的画。我注意
到她表情有点异样。这时姚书走了过去，说：“是周小姐吗？”周霖看着他，说：“对，我是周霖。”姚书说：“张总没有来吗？”周霖说：“对不起，他临时有事没有过来。”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不大一会儿，姚书领着周霖向我走来。
我看见周霖雪白的脸，头发乌黑，向我走来。“这就是我们的画家，方南。”姚书说，又转过脸来对我说，“周霖小姐。”我看着周霖，张小雁赵坚强曹川周石虎谢凤莲的脸一瞬间在我脑子里闪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周霖，却好像认识了她一辈子。
周霖伸出了手，我也伸出手说：“你好，周霖。”周霖看着我，笑了笑说：“你的画挺有意思，我很喜欢。”我说：“谢谢，你能喜欢就好。”然后就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用眼光找姚书，没有找到。我说：“你喝点什么？”周霖说：“一杯水就行。”我叫过来侍者，端给周霖和自己两杯水。周霖端着杯子说：“我觉得
你的画我像是在哪里见过。”我说：“我可没有抄袭。你怎么会见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懂画，看得不多。”周霖睁大眼睛说，“我的意思是画里的情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说：“这说明你跟我的画有缘分，也说不定是你跟我有缘分。你仔细看看我，说不定也在哪里见过。”周霖看着我笑了，没说话。
“我刚才看见你走过来，就觉得咱俩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说，“你别笑，就是宝玉第一次见黛玉那个感觉。我觉得今天这个地方，都好像曾经见过。你现在站在我对面，我一点没感觉是刚刚才认识你。”
周霖说：“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说，你觉得我有心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聊聊。”
我很严肃地说：“我觉得你有心事，我们是应该好好聊聊。当然不是在这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找个地方，我请你吃个饭喝个酒。说不定，我真有些话要对你讲。”
周霖看着我说：“我看行。不过，地方你来找，话你来说，我请你。”我说：“我请你喝的酒，说不定不太一样。这样吧，地方我找，话我
说，酒也我来请。你需要做的就是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周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和我说：。我拿出手机记了下来，拨过去，周霖收到了我的号码。我说：“周霖，很高兴认识你。”
“方南，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周霖笑着说话的样子很是好看。“我再看看你的画，回头见。”周霖最后说。
周霖再次回到那些我为她而作的画前，离近了站远了看。硕大的展厅里声音嘈杂，来的人再多，也都是演员，没有人，包括周霖自己，都不知道这场戏的主角不是我，不是任何人，这景为她而搭，满大厅都是道具。导演姚书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问我：“情况如何？”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我说：“你以前不认识周霖？”姚书说：“我和你一样也是今天刚认识。”“那之前是谁和她洽谈业务的？”我问。“她是我们的客户，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但和我们接洽的不是她。”“周霖跟我们要服务，周霖给我们钱，周霖不认识我们，周霖也不知道今天这事儿是我们为她服务的内容之一。我怎么就有点晕呢？”我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给周霖提供服务，但服务费可不一定是周霖给的。周霖不知道这里面的事，要不然怎么能给她带来惊喜呢？”姚书说。“操，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那和我们签合同的是谁？谁要求我们出台，必须让周霖爱上一个人？”“哦，我是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跟我们签合同给我们钱的是周霖的男朋友张清海。”“这张清海是他妈脑子受外伤了还是挥刀自宫变了态了，扔出大笔银子，让自己的女人去爱别人？这是中央十二还是《知音》杂志？”“咱说过，成功人士都不正常。这咱能管着吗？咱服务，客户买单，其他的跟咱无关。”
我是完全晕了，晕完了，前面的事都明白了。我说：“合同是张清海签的，钱是张清海给的，周霖的资料都是张清海给的，今天也是张清海叫她来的，是吗？”
“对呀，摄像机都是张清海给买的，画展操办的钱都是他出的，这些都不在咱们协议范围以内，全部另算的。要不我着急呢，客户可以说是全方位大面积任劳任怨配合咱们，咱完成不了任务对得起谁啊？！”姚书又激动了。
我也有点激动，我说：“他妈的这不是我们全部联合起来骗周霖吗？”“也不能说是骗，我们联手，帮她做个梦吧。”“操，做梦，做梦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梦醒了怎么办，这不是
编套儿伤人吗？”
“我说了，我们只做我们分内的工作，我们对给我们钱的人负责。我认为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职业态度，你说的这些话不是一个专业选手应该说的。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你这样说。你的任务才刚刚进入轨道，我不希望你在和周霖接触的过程当中，提到服务内容本身以外的任何事情，我们是签过保密合同的。如果周霖在合作过程中就知道了这些情况，我们公司将面临极为严重的后果。我们出来卖，以卖出去为原则，我们不为后果负责。我严肃地提醒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姚书一字一顿，无比认真。
“我们一起看看你的画吧。我个人认为，你这些东西很高级。”姚书马上又笑了，拉着我去看画。我心乱如麻，看见那几幅画心里就更乱了。我说：“算了吧，真没什么好看的。”姚书说：“那好吧。我们回‘花生’，讨论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回了“花生”，董石头在那儿等着。坐下来，我先开了瓶啤酒，喝了半瓶，我说：“我约上周霖了，她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中。我根据她老家和她父亲周石虎的描述画的那几张画，她看了有反应。我们约好，找个时间一起喝酒聊天。”
董石头说：“行啊哥哥，我操，你这老枪出马果然不同凡响。”姚书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话真是不假，我们取得现在这么一点成绩不是偶然的啊。你下一步准备怎么操作，方南？”“怎么操作？能操就操能做就做。先从吃饭喝酒开始，循序渐进。我
在考虑，咱们从九川带来的那些东西怎么能派上用场，怎么能够把打动人心的效果最大化。”我边喝边说。“我个人建议啊，”姚书说，“你要是突然把这些东西都端出来，显得可疑。先聊几次，起码一次，然后再使出来比较稳妥。”董石头说：“我觉得接上头就好，再是老戏骨，靠的也还是随机应变临场发挥，状态保持好就行。”我突然问姚书：“周霖在酒吧唱歌是哪一年？能不能马上问到一些情况？”姚书愣了一下，说：“好，你等一下。”说完就拿出手机，边拨号边往外走。几分钟以后，姚书回来对我说：“关于周霖酒吧唱歌时候的情况，今晚我会变成文字资料发到你邮箱，你记得查收一下。”
姚书说：“现在是这样，石头，你就先退出这个组，我们好几个老客户点名找你，新来的几个小孩都伺候不了。随后，这儿需要你再临时调配。这个活儿就方南一个人先盯着，有情况我们随时沟通。散会。”
三十四
连着几天，我一点精神都没有。
赵小影每天在家，我只好说我每天都得去画廊上班，讨论工作，然后就去“花生”坐着。快年底了，公司的业务很忙，好几天没有见着姚书和董石头他们。有的时候，突然进来几个人，坐下就谈工作，我就坐在吧台里面喝点啤酒。
姚书一天一条或者两条甚至好几条短信问我有没有进展，我说我需要调整好状态。姚书急了，说有状态上，没有状态拧着状态也得上，不然真没有时间了。
我坐在高脚凳上打开吧台上的电脑，进入我的邮箱，看见了姚书的邮件：
周霖于年月到年月在北京西城后海一带酒吧做驻场歌手。唱过的酒吧有九个火星、听雨楼、超级玛丽三家，其中在九个火星驻场时间最长。周霖的演唱颇为动人，尤其擅长模仿邓丽君和王菲，几可乱真。深受客人喜爱。有不少人专程前去捧场喝酒，张清海即为其中之一。周霖到哪家唱，张清海就到哪家喝。有的时候一个人，有的时候一帮人。两人由此认识。
我看了看日历，明天是冬至。想了半天，给周霖发了一条短信：冬至，一起吃饺子？
十几分钟以后，回了过来：你说去哪。
我发：我知道东边有个小馆子干净好吃，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
周霖回：好。
我上网查了饭馆的具体位置，给周霖发过去，然后说：晚上六点半？
周霖回：好，暂定这样，如有变通知。
我回：最近酒驾风紧。
周霖回：知道，我不开车。
发完短信，我发现吧台外面人都空了。我坐到桌子旁边，自斟自饮。看着四周空空荡荡，想起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喝酒，恍然如梦。喝到窗外天色阴沉，我站起来，锁好门，走出这一片阴冷高大的建筑群，走到人群中。
我打了个车直奔后海。
三年前，我住的小平房离后海不远。那时候还不认识赵小影，我时常感到莫名空虚，就时常扛着一袋子啤酒徒步到这里，坐在湖边的石凳上一个人痛饮，喝到夜里，湖水倒映霓虹闪烁，游人快要散尽，我摇摇晃晃地走回去睡觉。姚书提到的三家酒吧相隔不远散落在湖边。我都很熟悉，但我从来没有在里面喝过。原因很简单，我买不起里面的酒。
尽管是冬天，今天的后海各种颜色的游人照样如织。我第一次走进九个火星。我坐在正在唱歌的歌手对面，要了两瓶啤酒一盘瓜子。今晚的歌手是一个长发男子，样子沧桑，声音比样子还要沧桑。这哥们专业模仿歌手许巍，一首接着一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夜里听来心跳。
我叫来服务员，问：“你们这里前些年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歌手叫周霖？”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说：“对，有一个，唱王菲唱得挺棒。后来好像是傍着款走了。”我坐在这里，听了一晚上沧桑。喝到夜里，湖水倒映霓虹闪烁，游人快要散尽，我摇摇晃晃打了个车回家睡觉。路上，我给姚书打了个电话，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办了，让他再帮我办几件事情。三十五赵小影好像觉得我最近有一些变化。我回家刚刚坐下，她就问我：“你们每天都是边讨论工作边喝酒吗？”
我靠在沙发上，说：“我最近他妈的认识了半辈子没有认识的人，每天就是吃饭喝酒聊天。想卖，就得付出。不进去不知道，这艺术圈生意圈官圈皮肉圈都他妈一样。”赵小影说：“你要是累，咱就休息。以前没这些事，咱也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起了火：“好个屁啊。你能告诉我哪儿好吗？兜比脸还干净，没人理没人问哪儿好？我窝在家你嫌，我出去累死累活你又不满意，你想让我怎么办？”赵小影看我吓人，脸涨得通红，愣了一下，也喊起来：“我嫌过你吗方南？你在家两年多我说过你一句吗？我没让你出去，出去了你嫌累，说我不满意你？你还想要怎么样？”
我看见赵小影眼泪掉了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要在以前，我往往会走过去抱着她，温言软语。可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坐在这里，满脑子空白，动也不动。
赵小影越哭越伤心，看我无动于衷，突然不哭了。她对我说：“方南，你变了。”
我不说话。
赵小影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看着很冷很害怕你知道吗？你是怎么了？穷的时候我们过得好好的，这还没好几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回去，你要是因为有了点成就，看我不顺眼了，你和我说。我可以走。”
我最不爱听的话莫过于此，我站了起来，说：“赵小影，你太低估我了吧。我累是为了谁，不是为了你吗？我有什么成就了我，我他妈有狗屁成就让成就见他妈鬼吧。你不嫌我，那都是假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现在这样吗？”
赵小影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方南，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是为了我吗？你是为了你自己。我知道你有压力，我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让你没有压力，轻轻松松做你喜欢的事儿，我觉得自己做得还算不错。你好好想一想吧。我现在在家待了才几天，你就对我这样。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你别以为就你有理想，所有的人理所当然应该围着你转，你停了大家都得停，你一跑大家又都得马上跟着你跑，哪怕连方向都不知道，你也太自恋了吧。你还真别这样对我，这样你就真对不起我了方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