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影说完扭头回了卧室，我一个人在客厅坐到很晚。冷静下来，我觉得自己过分了，刚才说的话其实也都是言不由衷。我洗了把脸，走进卧室，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从后面抱着赵小影。我摸了摸她的脸，手全湿了。我小声说：“宝贝儿，对不起。”过了好半天，赵小影才扭过来，对我说：“你那天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觉得就是因为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你不要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儿，就变得找不见自己了。”
我说：“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三十六
第二天冬至。我早早醒来，看见赵小影还睡着，悄手悄脚走出门外。
我到村口的早点铺要了两碗豆浆六根油条，又转到菜市场，买了两斤胡萝卜半斤羊肉细丁一捆大葱若干头蒜，顺便问了问饺子馅的制作方法。
回到家里，赵小影还睡着。我打开电视，把声音放得高高的，我觉得这样特别有家的味道。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从被窝爬出来，就听见满屋子电视声音，玻璃窗上全是冰花，我妈和我爸在厨房和饺子馅，我们一家三口边看电视边捏饺子。记忆里，总是满屋子热气腾腾，可是，大冬天的哪来的热气呢？后来想起来，是厨房炉上铁茶壶突突冒气，水开了。
我在厨房里开始忙活。等赵小影穿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揉着眼睛看我的时候，我把饺子馅都调好了。我说：“宝贝，今天冬至，你先吃了早点，我们包饺子吃。”
赵小影只会包一种饺子，就是那种尖头尖脑的老鼠饺子。我认为这种饺子显得不够成熟，并且面会在饺子上形成一条脊梁，影响口感。但赵小影固执地让我擀皮她来包，她一个又一个捏了一排一排老鼠，她说：“我属鼠，所以我必须包老鼠饺子。”我说：“那我属马，应该怎么包？”赵小影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说：“马，那你就包蛤蟆饺子吧。”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眯着眼睛看着她笑完，我说：“你这个笑话太冷了宝贝儿。”我在做饭方面很有天分，有段时间我曾经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转行去当个厨子。就像这次，我的处女羊肉饺子大获成功。赵小影满嘴打着羊膻味儿蒜味儿葱味儿嗝儿，躺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吃得不想动弹。我说：“赵小影同学，如果说锅也由我来刷，你是不是会很内疚？”
赵小影说：“方南同学，你就可劲儿让我内疚，让我内疚一辈子吧。”我意识到这个局面完全是我自己造成，只好自己来收拾残局。收拾完，我靠在赵小影的身上抽了一棵烟。我说：“宝贝儿，我得走了，下午有事儿，今天晚上恐怕要回来得比较晚。你晚上自己搞点吃，等我回家。”赵小影说：“少喝点酒，这段时间你喝得太多了。”我连连答应。我穿好衣服，在卫生间里刷了牙，喷了点香水，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大喊一声：“英俊！”赵小影在外面大声做呕吐状。临出门，赵小影说：“方南同学，您这是去工作还是去幽会，熏人啊。”我说：“赵小影同学，你希望你老公在外面满身羊膻味儿吗？”
我先来到“花生”，进门看见姚书和一个小女孩坐着讨论工作，我听见他正在说：“不要执着于技巧，要用心，没有用心的技巧永远是干巴巴的。技巧要本质，不要花哨，要简洁有效。没有技巧的技巧是最高的技巧。”小女孩看上去都快哭了。
看见我进来，姚书扭过来大声说：“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还行，我来收拾收拾东西。”姚书说：“你走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到吧台把我的包取了出来。我把张小雁的纪念册、赵坚强的《红楼梦》、胡妍的蓝花袄放在下面，上面放一瓶周石虎的祖传秘制血酒。
我和姚书说我要走了。姚书站起来，拉着我来到吧台左侧，和我说：“具体战术我就不多交代了，你办事我放心。我只说两个原则：一、不能让周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更加不能让她知道这是张清海的委托，切记切记；二、不一定今天，不管哪天，只要有重大突破，你一定想办法能拍照就拍照，能录音就录音。”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卡片相机和一小个录音笔塞给我。
我说：“拍照干吗？”
姚书说：“你忘了？这是我们的证据，这是我们完成任务的直接证明。”
我把相机和录音笔放进包里，准备出门。姚书握着我的手说：“风萧萧兮易水寒，练兵千日台上一分钟，花生，祝你成功。”
三十七
我们约定的地方名字叫做“北门餐厅”，我早到了十五分钟。我给周霖发短信：我已到北门。周霖回：好久没坐公车，坐错了，可能迟到几分钟。
我在二楼选了靠窗一张台，往外看，东三环堵车，各种各样的车首尾相连，像一条条发光的铁蛇在立交桥上一节一节上下蜿蜒，缓慢蠕动。很久没有和赵小影以外的女孩单独吃饭了，我竟然还有一点紧张。
我先点好了四样菜，半斤羊肉饺子，跟服务员说：“我这儿的客人一到就上。”
我正看着窗外发呆，扭头突然发现周霖已经坐在了我对面，狠狠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跟猫似的一点声音没有。”
周霖笑着说：“不好意思，来晚了。”我看了看周霖，忍不住说：“你今晚很漂亮。”周霖说：“你不是要有什么事儿求我吧。”我说：“我怎么就觉得我和你就那么一见如故呢？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周霖说：“你这套磁的方法真土。不过我觉得你的语气控制得还不错。”我很认真地说：“我这还真不是套磁周霖。我为了今天晚上的这顿饺子准备了很多年，你相信吗？”周霖看看我，说：“好吧，我相信。”服务员轰轰烈烈端上菜来，我说：“我不太知道你爱吃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九川人，我捡着川味点了几样。”周霖开始有点吃惊，又看了看我，说：“你还真是有准备。”“有点吃惊？我相信今天晚上，我会让你大吃好几惊，我们慢慢来。
但你得答应我，不管你有多吃惊，都不要太激动。”我说。“好啊，我最喜欢吃惊了，好多年没有吃惊了，请您让我吃惊吧。”
周霖笑着说，“不过，那天看见你的画我就够吃惊的。”我指指桌上的菜说：“先吃着。”周霖说：“你不是请我喝酒吗？这怎么除了吃饭就是吃惊？”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酒我带着，稍微等一下。”周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手指细长雪白。
我也随便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你为什么看见我的画吃惊？”
周霖笑了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知道吗？你有几张画，我觉得简直就是给我画的。”
“是吗？哪几张？没准儿就是为你画的。”我说。
“有四张。第一张中间两条河，你知道吗，我老家名字叫双河，就是在平原中间，很奇怪地并排流着两条河。那天先是看见你的展览名字叫两条河，我就心跳了一下。画得和我老家太像了，远处好像还有火山爆发。你知道，哦，都知道，九川前年火山爆发了。”周霖看着我说。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
周霖笑一笑，接着说：“山上一座庙那张。太神奇了，你知道吗？我的父亲跟我说过，生我之前，一直留不住孩子，我是他们上山庙里求来的泥娃娃。看见你画的那座山那座庙，我一下子就想起来我父亲跟我说的这个故事。你不要笑，我说的都是真的。往下我都没法说了，第三张跟第四张更奇怪，你知道，我小的时候老出事儿，有一年跟着邻居家叔叔们去河里看炸鱼，就是把炸药扔到河里，嘭的一声爆炸，河里的鱼就全死了，一条一条漂上来。我蹲在岸边伸手够一条鱼，不小心就掉进去了，好半天才把我救上来，差点死掉。还有一次，我跟我爷爷去放牛，牛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惊了，一头把我顶飞起来，现在我的肚子上还有块疤。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你的画，我看见你这几张画，完全是惊心动魄。走了以后好长时间都觉得胸闷，上不来气，像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笑着说：“你认为这是偶然吗？”
周霖说：“难道不是吗？你又不认识我，在那天之前。”我说：“我认识你周霖，我两年前就认识你。”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跳到桌子上了。“你还记得，前年，就是年的中秋节，你在哪里吗？”我问，我觉得必须冒险了。“前年？中秋节？我想想。”周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应该是在酒吧唱歌。”
“你记得中秋节哪天晚上，你是在哪一家酒吧唱歌吗？”
“我想想，要是记得没错的话，我那天是在九个火星——那家酒吧名字叫九个火星。没错，是那儿，我想起来了，中秋节，天气很好，人特别多，都在赏月喝酒。”周霖说。
“对，就是九个火星。”我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在那里见过，还说过话。”
周霖的眼睛都瞪圆了，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就在九个火星外面的石头凳子上喝酒。人是很多，我没钱，去酒吧里喝不起，我自己拎了九瓶普京坐在外面喝。喝着喝着，月亮升起来了，我一个人，突然觉得难过。这时候，我听见你在酒吧里面唱歌，声音飘得很远。你唱了王菲的一首歌，我觉得太好听了。我就走进酒吧，站到你的面前，看着你唱完。我上前跟你说，你能为我唱一首和月亮有关的歌吗？你看着我说，当然可以。我就出去继续坐在石头凳子上喝酒。过了一会儿，月亮越升越高，我听见你开始唱了，《但愿人长久》。那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最好听的一首歌。”我一边说，一边忍着不让自己身体发抖，我的心在狂跳。
周霖仍然瞪大眼睛，过了很久，才说：“是吗，真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是唱了那首歌，中秋节不可能不唱那首的。但是你说的这些，我真是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我说，“当时，那么乱的环境也很难记得住。但你知道吗，那首歌让我整整半年时间脑子里都是你，耳朵里都是你的声音。太美了。”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又去了九个火星，可你已经不在。我到处打听。我打听到了你的名字，还打听到你的故乡在九川省道阳市刚竹县半桥镇双河村。”我接着说。
周霖已经完全被震惊，我知道她会不断震惊下去。
“我一个画画的，不名一文，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说，你找到了男朋友，不唱了。城市这么大，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你了，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再见到你。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要像那天晚上你给我带来的感动一样，还给你一份感动。”我说着说着，也完全被自己震惊了，我觉得我他妈的简直是个天才。
“现在，你应该明白一点，我刚才说，我为了今天晚上准备了很多年是什么意思了。”我看着周霖的眼睛，接着往下说。
“两年过去了，就在前一段时间，我很偶然地知道了你的消息，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和我的代理画廊的老板，就是山河水的刘山喝酒，喝到高兴，讲起了我在两年前听到的这首歌。他说，你说的这个周霖我认识，是我朋友的女朋友。我觉得我的机会到了。我的画展不久就要开幕，我和刘山提出来想去外地转转，再画几张。我就带着我的助手去了九川。
“我直接到了双河村，我要见你的父母。结果一打听，还真找到了你家。为了能比较合理地进你家，我编了一个谎言，在这里，我首先向你道歉。我说我们俩是做电视节目的，你就要出专辑了，要为你做一期节目，提前秘密地了解一些你的情况，我骗了你的父母，请你原谅。但我必须说，你的父亲和母亲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和我讲了你的很多故事。现在，我告诉你，那四张画，不是碰巧，是我为你而画。
“你的父亲请我喝了他自己泡的酒，那是我喝到过的最好喝的酒。他和我说，你爷爷泡酒他从小喝，你十三岁以后，开始陪他喝酒。但是，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喝过了。”
我伸手从包里拿出酒，放到桌上，灯光下，玻璃瓶殷红流动。
我说：“今天，我要请你喝的酒，就是这瓶你父亲亲手泡的酒。”
我看见周霖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打开酒瓶，倒了两杯。我举起杯来说：“周霖别哭，我是想让你高兴。我们干了这一杯。”
周霖端起酒杯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又抬头看了看我，我看见她的眼泪掉进酒里，瞬间融成血色。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周霖用手背擦去眼泪，摇着头，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说：“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名叫王二毛，十六岁以后分开，没有再联系过。他爸妈对待我和对待他们的儿子一样。那年我回老家，我妈突然和我说，你知道吗，王二毛死了。王二毛家里穷，每年过年只有他一个人有新衣服穿。他书没念完，满大街混。混到二十多岁，他爸妈花完了所有能花的钱，给他在老家煤矿安排了一份好工作，工资很高。上班刚半年，下井检查瓦斯，瓦斯爆炸了，连尸首都没有。他妈疯了，他爸的头发一夜变白。我听说了以后，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家。他爸看见我去了，没说话，去厨房炒了个土豆丝，拿出半瓶白酒，和我坐着喝，笑着对我说，好像昨天，你和二毛还在院子里玩，晚上躺在一个被窝里，半夜了叽叽喳喳不睡觉，我和她妈骂你们俩。这怎么一转眼，你快三十了，二毛死了。我一下子就崩溃了。”
“一开始，跟你父亲喝酒，我感觉就像是陪我小时候朋友的父母喝酒。慢慢喝大了，我就觉得好像在陪我爸喝酒。”我说。
周霖泪如雨下，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