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喊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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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喊个没完 (17)

我笑一笑,说:“好!我爸特爱喝酒,可惜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十年前,我在离老家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开着个小皮包公司,每天穿着廉价西服,夹着个人造革小皮包到处跟人喝酒。那年八月十四晚上,我又喝得烂醉,第二天中秋节,身上难受得要死,早上起来还吐了两次。

中午回到老家,我爸搞了一桌子菜,拿出他藏了好多年的老白汾,我看他是真高兴,我也很想陪他好好喝几杯——我一年回不去几次。可我那天是真不想喝酒,闻见酒味从胃里往外翻。我说,我今天喝不了,你也少喝点——你高血压能不喝就别喝了——装得好像为了我爸身体考虑不喝酒似的。那天中午我一杯酒没动,我爸也没说啥,一个人闷闷喝了半瓶。下午我就要走,我爸我妈送我上了班车,我坐在最后一排,车开了很远,回头都能看见他们站在原地招手,我爸的脸喝得通红,那张脸一辈子也忘不了。

“第二天中午我才起床,起来就觉得脑子里胸脯里全身像被掏空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这么大没那么空过,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天快黑了,我接了个电话,说我爸住院了,电话里一再说别太担心,明天早上回来就行。第二天早上,我找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去,直奔县城医院。我妈,我弟弟,我家所有的亲戚都在医院门口站着。我下了车就站不住了,在地上爬,他们扶着我去了太平间,我爸就躺在一个水泥台子上,全身都凉了。”

周霖眼神不安,说:“对不起了。”

我说:“没关系,都过去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想说的就是,我很高兴,看见了把你养大的地方和人,那是南方,我的故乡在北方,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和我的故乡一模一样,和我爸的最后一杯酒,我没能有福气喝上。和你的父亲喝酒,算补上了——为了我们的故乡和故乡的人,我们再干一杯。”

我再斟满酒,和周霖干了。浑身热腾腾的,血往头上涌。我接着说:“我这儿还有几样东西,我一件一件给你。”我先拿出张小雁的毕业留念册,递给周霖。周霖红着眼睛,满脸疑惑接过去,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翻着翻着破涕为笑。“你的工作做得还挺到位,你是怎么找到的?我们都很久很久没有联系了。张小雁还好吗?”我说:“她很好。”我把胡妍的蓝花袄捧给周霖,说:“你知道吗?我爸在世,特别爱听这首《兰花花》。有机会,让我也听一听你唱。”最后,我把赵坚强的《红楼梦》放到桌上,没有说话。周霖呆了,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再看看我。流着泪不说话。桌上的菜没有了热气。

时间好像回到了以前,然后停止。我说:“别哭周霖,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他们都挺好,他们也让我祝你好。”过了很长时间,周霖似乎平静下来。她端起酒杯,对我说:“我没有想到今晚的饺子会是这样,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前年中秋的一首歌,会给我带来这样的一个冬至。这杯——但愿人长久吧。”我说:“好。”又干了一杯。周霖满脸飞红,身体也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坐得生硬。我也有点晕,看见她恍恍惚惚娇艳动人。我们俩互相看着呵呵傻笑。周霖胳膊肘放在桌上,手托着腮,眼里水汪汪,她问我:“你为什么做这些事?”我说:“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两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

周霖说:“真的吗?一首歌就喜欢成这样?”

我说:“真的。有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也到不了心里,有的人一个眼神一句话一首歌就能走进来。上周我从九川回来,我就问刘山,我的展览你会不会出现,他说通知了你男朋友,但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那一天都紧张得不得了,直到看见你走了进来。我知道,我没有白做。像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突然变成了真的。”

周霖说:“那天,张清海突然和我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画展。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很奇怪。他说,一起去看看画也许比较浪漫,并且是要去捧朋友的场。结果,我马上就要到了,他打电话说,临时有急事过不去了,让我自己去看。我很生气,也不想去了。他又打电话说,让我先去,他可能一会儿就过去。我就进去了。可最后他也没能过去。”

我笑了笑,说:“你不认为,这是咱俩的缘分吗?所谓缘分,就是说差几万分之一点点就可能没有了的意思。太多机会让我们完全有可能失之交臂,在人群里面擦肩而过,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喝酒。对我来说,两年来,我就盼望这个晚上。说实话,到现在,我还一直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

周霖嘿嘿笑着说:“你还真矫情。那我告诉你,是真的。”

“其实,我倒觉得,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梦。有一个人突然找到你,把你的过去摊到你面前,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周霖接着说。“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见到他们的,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好多年,我每天想着跟自己的过去了断,每天想着重新开始,你把我的努力全毁了。真不知道该跟你说声谢谢,还是该骂你两句。”

我说:“你要是真的想找一个人,找一个人的过去,你去找,就能找到。如果你愿意听,有的是时间跟你说。了断最好,我也想着盼着了断。我们的过去都到此为止,现在,我们从新开始。”

周霖说:“我们从哪儿开始?”

“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不能浪费这等了两年又撞过来的机会。”我说,“周霖,我喜欢你。如果说,两年前的你对我来说是个影子的话,那现在,我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了老朋友。说不定,我是除了你自己以外最了解你的人。我们的故事刚开始,我希望能继续下去。”

“我都不了解我自己,你了解我?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了解一个人也许没那么容易。如果你想继续下去的话,能不能让我也了解一点点你?”

“可以,你想了解什么?”

“什么都行,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突然发现除了你的名字以外,我一无所知。”

“好吧。”我说,“你容我组织组织,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我叫方南,三十岁。除了有的时候画点画之外,没什么事儿干。没钱没车没女人,在郊区村里租了个房子住。从前四处瞎混,后来到北京混,五年了,一事无成。”我说得我自己也有些难过,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果然一事无成。

“你画画那么好,怎么算是一事无成呢?”

“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这个行当看起来自由,自由得他妈的无边无际。不知道怎么样算成,办个画展?卖几张画?我想过转行,可是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我到处打听我有没有什么能卖的,有人跟我说看你品相还行,介绍你卖身吧?我激动了好几天,终于有能卖出去的东西了,结果过了几天,人家说我身材相貌体力脾气都不符合标准。不过……”我顿了顿,还是说了,“我没有放弃自己。”

周霖端起杯来,说:“好吧,为了不放弃自己干杯。”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怎么样你才能够满意?”她问。

我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雪白纸巾洇了一道红。

“我就是努力不让自己,”我说,“不让自己变成一个傻逼。”

“我不想让自己和所有人变成一样。我希望不受人指使,不指使人,不骗人,不被人骗,不讨好人,也不需要别人给我喊一声好。我希望能够不用因为钱,不用因为别人在看着你,不用因为想比别人强,就也变成了别人。发家致富,买房买车,见了领导装孙子,见了孙子装领导,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大家一坐,没别的,比车比房比手表,比吹比妞比酒量,不喝酒不认识自己,喝多了谁都不认识。一个比一个虚荣,没有一个是给自己活着。夜深人静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一天终于过了,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我操他妈,又是一天。”“那什么是你想干的事儿?”周霖笑眯眯地问我。“我想干的?我想要的很简单,我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呆着,发呆,看书,画画,看电影,和能聊的聊聊天,和能喝的喝喝酒。我真没有更高的要求。”

“操,还有比这更高的要求吗?你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住什么拿什么买书拿什么画画下载个电影还得花钱上网,就算你不吃不穿不住,你哪来的朋友?没人愿意陪着你,你的人生风险很大。你会很快被大家抛弃,被众人所不齿。”周霖哈哈大笑。

“是的,不想当傻逼的代价就是,到最后,你就发现,最傻逼的那个永远是你自己。”我也哈哈大笑。这时,我们突然发现窗子外面下起了雪,雪不大,星星点点风刮着集体往一个方向飘。“不好意思,我又把气氛搞得有点装逼。都是你勾引的。”我满眼怨气狠狠瞪着周霖。“好吧,你别自我介绍了,我认识你了方南。”周霖赶紧举杯表示歉意。“其实,我一见到你,我就特别想自我介绍,你不问我我都要主动介绍了,谁让咱们俩这么投缘呢?”我说,“你就不能给句答复?”周霖说:“给你什么答复?我也喜欢你?我很虚荣的,我不会喜欢你。”

“你要不喜欢我,你就不会来,你就不会到现在还笑眯眯坐在这儿。

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就是那句话。”“哪句?”“咱俩喝的不是酒,是寂寞。”“您的寂寞就剩一杯了,大哥。”周霖说。“好吧,最后一杯。”我端起酒来,说,“那天在你家,跟你爸几口下去就已然云里雾里,今天怎么还清醒着,一瓶就剩最后一杯了,你酒量着实可以,这也算是童子功是吗?那你最后说一句话。”“谁?我?”“对,最后说句话。”“好吧。”周霖端着酒想了半天,说,“说什么呢?我今天晚上很高兴,方南。谢谢你的酒,谢谢你的饺子,谢谢你的冬至。”我说:“口头表示感谢?”“我请你去看演出吧,就现在,我知道有个酒吧今儿有个演出。”周霖看看时间,说,“呀,都九点了,快开了,走吧?”

我们俩迅速埋单迅速穿衣迅速走了出去,走前,周霖用她的大布包装好书和衣服,顿时鼓鼓囊囊,她愣了一愣,把桌上的空酒瓶子也塞进了包里。

我们俩出门发现,一片白茫茫。周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驶过的出租车没有一辆空的,周霖挥手叫车,差点摔倒,她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霖带我来到一个酒吧,酒吧的外面用铁皮包着,从上到下锈成一片,鬼才能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按照我的经验,这种外面冷冰冰的房子里面通常别有洞天。

我又没有猜错,里面和外面冰火两重天。一百多人站在舞台下,最前面的人要快给挤上台了。五个人在台上,四个演奏乐器,一个拿着话筒弹奏自己。我和周霖说,这个歌手我也听过。她说:“你说什么?”我把嘴放在她的耳朵前大声吼:“我说,他们我听过。”

台上的哥们儿歌声诡异,裂着嗓子找不着调,我听着他唱歌,就像听一个盲人老汉,年轻时候浪荡荒唐,老来眼也瞎了,红颜都是红尘,命运已成烟云,一脸土色,坐在高原山头,拉起二胡,扯开嗓子信天游。

这哥们儿唱到了一首歌,歌词写道:对于整个世界,你是那样的古怪,对于我,你一点也不奇怪,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一个麻烦,对于我,你就是整个世界。

我把嘴凑到周霖耳朵前大声吼:“牛逼!我把这句送给你。”周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