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赫德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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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飞鱼的天空 (7)

下了几天雨,早上起来都有了些凉意,父亲早晨练习骑马,都要穿上法兰绒外套了。骑马毕,他总要到总理衙门转转,和几位常值大臣喝喝茶,聊聊天,这对于他及时掌握帝国官场的动态是十分必要的,每次去总能有所收获。最新的一个消息来自薛焕,称湖南巡抚毛鸿宾将接替劳崇光出任两广总督。薛焕喜滋滋地说:“他是我和曾中堂保举的。”薛焕这么高兴,是因为他自己刚被擢升为工部侍郎,现在总署的司员给他送文件,都要附上一张红纸条,供他在上面批签。

对这个前上海道台,父亲向来没有好感。薛焕常常自夸武官出身,裸着膀子在总理衙门的司官章京们中间炫耀他的一臂屠夫式肌肉。有一次他还硬拉着父亲要进行一场臂力比试,夸海口说总署里没有一个人是他对手。他还喜欢讲他在上海道台任上的故事,说曾把一个天主教徒以吃饼为名从教堂里诱骗出来,把他杀了,还说曾把一个挑动叛乱的土司请到朋友家中喝酒,然后把他逮住砍了脑壳。父亲最怕看他讲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时那副狞笑的嘴脸。

有一次他们说到了名动一时的文士王韬。王韬刚从苏州同里到上海时,在传教士麦都思[1]先生的墨海书馆做事。太平军和清军在苏北一带进行拉锯式交战时,他因牵挂家中老母潜回了苏州同里老家,化名黄畹给太平军上了一道策书,建议他们取得外国人的支持占领上海,并提供了进攻上海的具体方略。后来在上海南部发生的一场战役中,清军击败了太平军,落入胜利者手里的种种文件中,有一封署名黄畹字兰卿的长信,是托人转交给忠王李秀成的。朝廷严令追查黄畹下落,后经查明,此人正是王韬。王韬自是极力辩诬,他的雇主、墨海书馆新的主持人慕维廉也与上海道台薛焕交涉。薛焕大耍两面手法,一面书面保证不伤害王韬,另一面,当得知王韬秘密潜回上海的消息后即派兵前往[1]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英国传教士,汉学家。书馆抓捕。

此举激怒了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佗(麦都思的儿子),遂把王韬从墨海书馆接到英国领事馆避难,后来又送他上了一艘英国邮轮前往香港……一说到这事,薛焕就会愤愤不平:要是没有你们英国人好管闲事,我早就把那个逆贼——他伸出那双掌沿厚实的手比划了一下——给咔嚓了。从这件事中,父亲看出薛焕此人不仅粗鲁,还是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小人,因此一向敬而远之。于是只敷衍着说了几句祝贺升迁的套话,就告辞了。李泰国离开北京是7月的一个下午。这一天,父亲正好把家搬到安定门内大街的新居里。李泰国是坐轿子先去通州,尔后在那里坐船再到天津。这一个多月在北京,酷暑再加诸事不顺,在他真如地狱一般。他庆幸这地狱般的日子终于捱到头了。行前,他把父亲拉到一边,说:“昨天薛焕与我谈起了你,主要是恭亲王的意思,想了解一下你的待遇是否优厚。我已经正式告诉薛焕,马上就考虑给你加倍支薪。”

父亲窃喜了一阵子,加倍支薪,那是每月八百两哪,这真不错!但第二天去总理衙门时恒祺的一番话把这欣喜冲得一干二净,“给你支双倍薪是恭亲王的意思,他还想把你提为帮办总税务司,但李泰国不同意那个‘总’字,生怕这样就赋予了你干这干那的权力。”恒祺还说,“让薛焕出面嘱咐李泰国而不让文祥亲自出马,是照顾到李泰国的情绪,生怕让他看到你受到总署如此高度的器重感到难堪。”卜鲁斯好像也风闻了父亲受李泰国挤压的事,破天荒地在李泰国走后的第二天邀请他共进早餐。结束一小时的长谈后,卜鲁斯安慰父亲说:“没有任何理由灰心丧气,总的来说,事情是顺利的。公使馆的翻译威妥玛先生说我们这几年在中国做的事一无是处,我就不同意,戈登将军在南方就干得很出色,你们海关也做得很不错。”卜鲁斯还提议,哪天有兴致时,一起到西山游玩一天。李泰国一走,父亲才感到在北京的这一个多月实在是累坏了,人一松懈下来,浑身都不得劲,多痰,腹泻,睑腺炎,耳痛,喉咙肿痛,背上也长出了几个疮疖。

虽说都不算什么大病,但此种小恙之令人煎熬,远甚于卧病。新居正在装修,糨糊、油漆吸引来了无数苍蝇,家里无乎没法待。雨后,又一轮高温天气开始了,父亲就躲到老朋友丁韪良牧师那里,翻译亨利·惠顿的《万国公法》去了。牧师曾经告诉过他这个翻译计划,要把西方通行的公法介绍到中国。当时他也觉得这本书的翻译出版会消除中国人加诸外国人身上的某些偏见,鼓励丁韪良尽快译出来,并答应由海关出资印行这本书。他那时鼓励牧师说:“如果用毕达哥拉斯学派学者对奥林匹克运动场上各色人等的分类法,我的人生更像行动者,你更像一个墨守书斋的静观者,老朋友,看着吧,事无大小,我们现在做着的每一件事都将在这个古老的帝国留下印记。”一空闲下来,他又恢复了宗教热情,像十来年前刚来中国时一样逢人就谈上帝。有一次,他与那个被李泰国怀疑为密探的姓孙的海关司员谈基督教教义。孙说,他相信耶稣确曾在世,就像相信孔子确有其人一样。他还预言中国终究是会接受基督教的。不过他又说,圣经的中文译本实在太糟糕了,翻译如此差劲,难怪信者寥寥。

他还一次次地与文祥谈教义。他如此热情地要与人讨论,就像一个动员人洗礼的传教士一样。文祥虽然和他要好,但不胜其扰了也这样跟他说:“你们总说上帝如何如何,我永远也不会信奉你们的信条的,你们如何解释圣经里蛇的诱惑呢?”

在经历了特洛伊战争一样漫长的包围之后,南方的战事即将走入尾声。据最新传来的消息说,南京城西的七里洲和九袱洲已被清军收复,城东北角附近的大炮台也已攻克,扬子江上已没有了太平军的水师。又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一直转战于川陕边境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已经被骆秉章的部下俘虏并砍了头。父亲预计,照这样的进军速度,不待阿思本舰队开到中国,帝国的部队自己就可以收复南京城了。当然,这对朝廷来说是最好不过了,父亲遗憾的是,这么一支现代化的舰队,由于谈判的拖延,眼巴巴地就将失掉一显身手的大好机会。

一次与文祥闲谈,他说:“我对近来政府军表现出来的活力并不感到意外,如果他们努力作战的话,这场动乱早就应该结束了。他们不愿意过早地结束这场战争,因为只有这样拖着,他们才有与朝廷讨价还价升官发财的机会。”

文祥说:“正因如此,朝廷才把统率各路大军的指挥权交给文官。这也是为了在朝廷与地方的权力架构中,确保朝廷绝对的领导权。”“您指的文官,是指曾中堂吧,可外界都对曾国藩是否忠贞不二说得纷纷扬扬呢。”“无稽之谈,真是无稽之谈!”文祥紧张了起来,压低了嗓音说,“这种流言,不要信它。”

7月底,总理衙门收到李泰国的信,称不久前江海关税务司德都德因病暴卒,他拟将此职委任给他看中的威妥玛。总理衙门未置可否。李泰国急了,北京方面的沉默让他很是窝火,于是搭乘一艘火轮匆匆赶往北京。8月的一个清早,父亲收到了李泰国的一封便函,称他和夫人及孩子都已到了大沽口,不日就会来到北京了,让父亲马上派送两乘轿子和一匹快马到通州候着。

几乎就在李泰国到达北京的同一天,总理衙门的任命下达,由恭亲王亲自提名罗伯特·赫德任长江各口岸及宁波税务司,包括江海关在内都在他的领导之下,半个月内起程前往上海就任。李泰国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向谨慎得过头的下属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究竟施了什么妙计,不仅从难缠的舰队事务中脱身,还打乱了自己的如意算盘。

连着下了几场豪雨,空气变得清凉,天空也湛蓝起来。夏天差不多快过去了,《万国公法》也译得差不多了,父亲写了个长序,又挑了些惠顿《国际法原理》中有关条约章节的译稿,择了个日子送到总理衙门去。董恂说:“听说你马上就要到上海赴任去了,我们还真舍不得你走呢。”

文祥说:“我早筹算着,在你去南方之前一起吃个饭,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就今天吧,请董大人通知一下各位大臣。”

席间,文祥不时给他夹各种小点心,劝他多吃点。和各位大臣轮流干了一杯后,又和董恂干了三杯。文祥说:“今天就算是给你送行了,也算是给李泰国先生接风吧。”父亲酒喝得多了,脑子却还清醒着,哪有李本人不在场的接风呢。辞出时,他的脚步都有些踉跄了。一个章京挽着他的手臂,不住提醒他,赫老爷走好。在北京那么多天,也就这一天放浪了。

辞别时,他对文祥说:“我的母亲在最近的一封来信中问我,是不是忘记回家了?总署今年一定要放我回一趟家,最迟不要超过明年。我都不知道家中父母老成什么模样了!”

文祥眼里也湿了:“中国有句古话,父母在不远游,你弱冠之年就来我中华,是该回去看看了,我会禀告恭亲王,不再拦着不让你走了。”“我承诺,回国之前我一定还要回北京来。诸位大臣都记着我这句话。”父亲说这话的那天,是1864年8月21日。马车沿着东堂子胡同辚辚驶出。夏末之夜,幽蓝的天幕缀满了无数星星。

马车驶出好久了,夜风清晰地送来文祥和同僚说的话:“普天之下,人性略同啊。”

第二日午间,父亲离开北京,雇了一顶小轿到通州下船。船沿着运河顺流而下,天气晴朗,阳光在水面上轻快地跳跃,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舒畅过。到天津后,换乘“南京号”邮轮,从紫竹林启碇,出大沽口。船行甚快,不几日到芝罘,增加了新乘客,一位牧师和两位女士。牧师在船上的一段布道,让他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凡属基督耶稣的人,是已经把肉体连同肉体的邪情私欲一同钉在十字架上了。”他想到了在上海等他的那个中国女人,和她一起生活快七年了,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一起度过的疯狂而又欢愉的一个个夜晚,让他在沉沦中迷醉,又因为身体的快乐如此巨大而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主啊,救救我吧,是该到了结的时候了。”牧师说得好,“钉十字架是慢腾腾而折磨人的死法,但是一种靠得住的办法。”为了上帝,以后就过那种斯巴达式的生活吧,没有女人,永远也不要。

抵达上海的那天清晨,父亲看到了阿思本舰队中的两艘船,北京号和中国号。舰艇锚泊在港口,清晨的天光勾勒出了它们巨兽一般的影子。它们突突地冒着黑烟,把刚露出一丝晨曦的天空都染黑了。看样子阿思本正准备带领他的舰队北上。

阿思本带着这八艘军舰,早在8月初就开到了长江口。李泰国一直指示阿思本等候北京的消息。去了北京后,怕节外生枝,李泰国又随即命令阿思本把舰队开到烟台,上校本人则从芝罘陆行至北京,与他会合。太平军方面得知消息,数次派人前来接洽,希望这支从大西洋开来的舰队能为天王服务,甚至有些水手也已经被他们买通了。原来李泰国威胁总理衙门要把舰队卖给太平军的那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一到上海,就被原先的社交圈包围了,每天的活动排得满满当当。周二到鸿芳楼赴中式宴会,是道台大人宴请,不能不去;周三和周四,美国副领事金能亨和沃登都已约下,老朋友接风,也不可不去;周五是志愿军舞会,可能会有漂亮的军官太太出席,自然也不可错过。再加上忙着处理白齐文一案,他一直没有回家。虽说他和那个中国女人——我们的母亲——从未结婚,但毕竟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毕竟那里还有他的三个亲骨肉。他努力抑制着内心里像荒草一样疯长的对女人的思念,把全部的时间都耗在了海关事务上。

他不再是5月份离开上海时的那个赫德了,现在,长江各口岸,包括上海和宁波的海关都在他的管辖之下,每天有那么多的商船到港离港,还有那么多的涉外事件要处理,够他忙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