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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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下)(5)

注释

[1]约瑟夫·海勒美国黑色幽默派代表作家,出生于纽约市布鲁克林一个犹太移民家庭。1961年,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问世,一举成名。

关于《八月的炮火》和犹太作家

●芦苇:英美作家中对我影响深远的,除了小说家,还有一位历史学家,比如美国的芭芭拉·塔奇曼。她写的《八月的炮火》,至今仍是我案头必备书,且手不释卷。

○王天兵:一本讲战争谋略的书为什么是一位职业编剧的案头书呢?

●芦苇:《八月的炮火》是历史经典,阅读性极强,得了美国的普利策历史类大奖,芭芭拉·塔奇曼是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作家。

○王天兵:你什么时候读到这本书的?

●芦苇:八十年代初,一出版我就买到了这本书。

○王天兵:我知道这本书还是你推荐的呢。那已经是2007年我写完《哥萨克的末日》并在《布老虎散文》发表后,我送你看了之后,你向我推荐了两本书……一是唐德刚的《袁氏当国》,再就是《八月的炮火》。《袁氏当国》很棒,但《八月的炮火》我一看就上瘾了,因为我自己的著作结构、叙述方式与之暗合,但远没有它的庞大恢弘和挥洒自如,让我有相见恨晚之感,仿佛发现自己尝试的路原来别人早已走过,而超出自己之远,简直无法企及。我至今还在反复阅读。

●芦苇:《八月的炮火》我推荐给很多人,很少有你这样反应强烈的。这是一战的“史记”,史诗视角叙事宏大人物众多,充满了戏剧冲突……在小说中你很难看到这样一种宏伟的格局,它写了1914年8月这个历史时空的剖面,让你领略到历史现场感的魅力。

○王天兵:类似这样的书,我们还能举一些: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有宏大叙事……为什么这本书三十年来成为你案头书?案头书就是工具书啊。你到底在向它学习什么?

●芦苇:这本书比编剧技巧要精彩有趣得多,你领会的是历史视角和叙述法则。塔奇曼这本书之所以重要,是既有宏大的历史场景和复杂的战争事件,更重要的是还有经历者现场的生命体验以及深刻的反思。这是一本传递着人类体温的史书。

○王天兵:作者是一位犹太人,而且对自己的犹太身份很自觉。犹太人往往因为没有归属,因此对各种文化很敏感。

●芦苇:犹太人在看待历史的时候,总能触摸到与众不同的东西。芭芭拉·塔奇曼还曾经写过一本很棒的关于中国的书,《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也是一部被忽略的书。

○王天兵:但那本书不如《八月的炮火》。塔奇曼写中国人写得“隔”……

●芦苇:可能是翻译水准也不行。《八月的炮火》有个强大的翻译班子,当时是上海社科院一个团队弄的,有名家把关。翻译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王天兵: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它有一种气场,你看后感觉精神的愉悦?

●芦苇:就是上瘾。逮着点时间就重读,卷不离手。

○王天兵:我和你一样,也是经常拿出来看看,它让我心静下来。我也有几本书是反复要读的。《八月的炮火》是一个,还有丹纳的《艺术哲学》,傅雷翻译的。每每拿出来要看一看,不是从头到尾,而是打开任意一段就看下去。

●芦苇:傅雷翻译的《艺术哲学》当年也是必备书,但看得比较早。

○王天兵:从犹太身份的角度来看塔奇曼其实很有意思。她早起一本书就是写犹太建国史的,叫《圣书与剑》,但她自认为作为犹太人很难对犹太历史保持中立的、冷静的立场,因此自那以后,她不再写关于犹太历史的著作,而是将目光投向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历史。

●芦苇:她的眼光是世界性的,因此出手不凡,还有她良好的家学渊源和坚实的学术素养。

○王天兵:犹太作家中,还有没有对你有特别影响的?

●芦苇:犹太作家太多了。我最早看过一个美国的犹太作家写的书叫《没钱的犹太人》(作者:麦·哥尔德),是关于美国大萧条时期普通的犹太人的家庭生活,写得很生动,我小时候看得很是感动。包括那个波兰犹太人辛格[1]。中国没有这样的作家。还有卡夫卡,年轻的时候几乎读遍了他的书,《变形记》、《审判》都读过。我有个诗人朋友很崇敬卡夫卡,叫胡宽,也跟卡夫卡一样英年早逝。

卡夫卡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人,他的身份复杂,身处布拉格,是说德语的奥地利犹太人,但又有捷克背景。他把人的心理问题展示为人的真实处境的悲剧性。与卡夫卡并列的乔伊斯、普鲁斯特,所谓现代主义的三大家经典小说我都看过。

○王天兵:你好像更喜欢十九世纪的小说。

●芦苇:纳博科夫可与十九世纪远了去了,《尤利西斯》也不近。十九世纪的作家多有宗教情结,但二十世纪敏感的作家他们看到了宗教并不能解决人的精神问题。他们面对这个问题,研究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贡献比心理学家还大,这是对人类精神困境的又一次寻求突围。

○王天兵:你的电影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与上面三位那种叙事还是有距离的。

●芦苇:我写的剧本都是情节剧,面对的都是困境。

注释

[1]辛格(1904-1991):生于沙俄统治下的波兰,1935年迁居美国纽约,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关于东南欧作家

●芦苇:再来谈一个对我有很大影响的作家,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1]。

○王天兵:安德里奇啊,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是什么时候看他的?

●芦苇:也是八十年代,如果说我对历史的舞台有兴趣,可能潜移默化地受到过他的影响。他写过《德里纳河上的桥》是长篇;《情妇玛拉》是中短篇集。南斯拉夫有两个作家得了诺贝尔奖,一个是他、一个叫乔西奇。伊沃·安德里奇1892年出生,196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75年去世。

安德里奇被认为是南斯拉夫民族史的代表作家,《德里纳河上的桥》通过一座桥贯穿了南斯拉夫历史,写了一千多年,是真正的历史画长卷。《情妇玛拉》也讲的是巴尔干半岛被奥斯曼帝国统治期间的故事,对我影响很深。

南斯拉夫是基督教和******教在此接触、冲突的舞台,这块地方是一个文化异常敏感的地带,被认为是欧洲的一个火药桶。

奥匈帝国的“铁血宰相”梅涅特说,巴尔干半岛上那些混帐事儿迟早会引起一场世界大战。此君不幸而言中。许多民族国家不同、语言信仰交织在一起冲突剧烈,果不其然一战由此爆发。现在这里依然是一个各种势力角逐、敏感多事的地方。

德里纳河是南斯拉夫的一条大河,安德里奇写的就是这方流域的故事。《德里纳河上的桥》写得太棒了。中国不乏这样的历史,但是中国没有安德里奇这样水准的作家。

○王天兵:这个问题我们稍微多说几句。是否因为我们中国人,总是习惯从中国看世界;而西方这些作家呢,他们有一种对不同文化的敏感性,使他们能从世界来看一个地方。

●芦苇:中国文化跟西方文化的不同,就是有信仰文化和无信仰文化的距离。汉民族文化跟******教文化、基督教文化,包括佛教文化,有根本的区别。中国作家对不同文化、宗教的区别往往因不了解而持漠视的态度,夜郎心态严重。

安德里奇是历史学家,他一直在写大历史的舞台、不同民族的命运,写民族冲突、国家战争、区域纠纷、信仰搏斗,但他是通过小人物的命运来折射大历史的舞台。

○王天兵:这是形成你“芦苇风格”的一些元素?

●芦苇:我一定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他的影响,毫无疑问融化到自己的心灵里去了,终生受到他的影响与恩惠。

○王天兵:实际上中国这个大历史舞台给我们提供类似这样的东西太多了。

●芦苇:但中国人缺少将苦难升华为史诗的能力,缺少文化判断,缺少对价值观的选择,换句话来说,民族受的苦难没有给我们带来一种反思与认识的能力。俗话说就是,这罪白受了。

○王天兵:我们中国作家的文化格局很小,对文化冲突既不敏感,也无力驾驭。太平天国实际上就是文化冲突……基督教到中国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和儒家文化冲突。太平天国本质上是这种东西,对吧?

●芦苇:中国没有正统的宗教信仰,是邪教横行之域,历史上的邪教从先秦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太平天国只是一次重演。如果在信仰文化上面,没有一个彻底的进步的话,这种情况还会延续下去。

○王天兵:你曾经说过你想写太平天国?

●芦苇:如果有表达的自由的话。我曾经写过电视剧《李自成》,40集提纲写完了,完成的有20集。

○王天兵:那里面有文化冲突吗?

●芦苇:不但有而且冲突惨烈。写的是明朝末年的社会现状,汉族内乱满族入关,各种势力的冲突,我力图还原真相。

○王天兵:你觉得中国有没有类似的对文化冲突、对宗教冲突比较敏感的著作?

●芦苇:很少,基本都回避掉了。有些作家是偶尔露峥嵘。记得当年的小说《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作者:****),就写了一个藏族人的内心生活和精神世界。我们是无宗教信仰的一种文化,渗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渗入到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中去。你在中国作家的小说里,看不到对于灵魂终极归宿这些东西的探寻,他们只会写变化不定的红尘世界。

○王天兵:波兰作家对你有影响的吗?

●芦苇:最早读过亨利克·显克维支[2]的《十字军骑士》,大概七十年代就看了。波兰的电影、音乐、绘画和文学艺术都根基深厚,有个画家叫马特义可,是给皇宫专门绘制大历史场面的,他是波兰的学院派。波兰裔犹太人,用意第绪语写作的辛格(1904-1991,生于沙俄统治下的波兰,1935年迁居美国纽约,197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对我影响也很大。

○王天兵:意大利作家中对你有影响的吗?

●芦苇:意大利有一个女作家叫艾尔莎·莫兰黛[3](Elsa Morante,1912-1985),她的前夫是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叫阿尔贝·莫拉维亚[4](Alberto Moravia,1907-1990)。莫兰黛写二战时意大利的普通民众的命运,功力扎实,那里德国人、犹太人、游击队、黑帮势力,活生生的各色人等聚集在一个历史舞台。我看了很受震动。能看到意大利二战时最真实生活的幕幕场景,人物呼之欲出。她是书写民族史诗的大手笔,堪与其夫比肩。

注释

[1]伊沃·安德里奇(1892-1975):今塞尔维亚人,诗人、批评家、小说家,曾任南斯拉夫驻罗马、柏林等地大使,196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亨利克·显克维支,1846-1916,出身于贵族家庭。代表作有历史小说三部曲《火与剑》、《洪流》、《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以及著名历史小说《十字军骑士》等。1896年,显克维支完成了长篇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1905年他因这部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3]艾尔莎·莫兰黛(Elsa Morante,1915-1985):意大利女作家,名著《历史——延续万年的丑闻》有最新译本,译者万子美。

[4]阿尔贝托·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1907-1990):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的电影《同流者》就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

关于拉美作家与魔幻现实主义

●芦苇:对我有影响的,还有一位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真正的鼻祖,墨西哥的胡安·鲁尔弗。当年可是风靡一时呀。他写过一本书叫《佩德罗·巴拉莫》。

○王天兵:没看过。

●芦苇:胡安·鲁尔弗是研究墨西哥古代遗址的考古学家。有一天他突然说,墨西哥小说家都太笨不会写小说,我来写给你们看看小说应该怎么写,在很短的时间挥笔而就。《佩德罗·巴拉莫》在墨西哥出版之后惊动文坛。大家都说,你是一个很有文学天赋的人,应该继续写小说。胡安·鲁尔弗说,我只是让大家明白小说应该这样写,我真正的兴趣是玛雅古城的考古,那是我的专业、我的天地,小说你们去写吧。

中国读者大多只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那个秘鲁的略萨[1],其实,胡安·鲁尔弗才是真正的鼻祖。马尔克斯与鲁尔弗有传承关系,但鲁尔弗此后专心考古不大写小说了。

○王天兵:讲讲鲁尔弗的特色。

●芦苇:魔幻现实主义有一句著名的格言“时间是无限循环的,空间是交叉循环的”,这是博尔赫斯说的,但文本最先出自于胡安·鲁尔弗。陈忠实与莫言等一代中国作家,直接间接都受到这句话的影响与启发。但大多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鲁尔弗并不清楚。我喜欢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鼻祖,反倒与博尔赫斯有距离。他喜欢卖弄浩如烟海的知识学问,还写过中国历史故事呢,叫《王佛保命之道》;还有呢。

○王天兵:《小径分岔的花园》最后出场的不就是一位汉学家、红学家嘛?

●芦苇:博尔赫斯晚年反省一生创作,说他的小说太卖弄了,这句话说得非常诚恳,一语中矢。很多研究他的人并没看出来。他的小说太聪明、太显摆,不像契诃夫,是出于对生命的感悟和怜悯而写作。

他热爱的是他掌控的技巧,是他自己所构筑的迷宫花园一样的结构。

○王天兵:用句俗话,他是为艺术而艺术的?

既然说到魔幻现实主义,因为你对《白鹿原》很熟悉,还改编了《白鹿原》,我们对比一下陈忠实的《白鹿原》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

●芦苇:在技法上显然有影响。但我们一直在说,在中国文学中,农民自古以来是缺位的,陈忠实写作《白鹿原》的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