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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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下)(4)

○王天兵:他不只是文体专家、文学讲师,他还是鳞翅目昆虫学家,还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和阅历,他母亲是一个犹太人。他是一个有犹太血统的作家,天生对各种种族、文化的差异非常敏感。

其实,《洛丽塔》比《普宁》更精彩。

●芦苇:《洛丽塔》也很好。但我觉得《普宁》更具世界性,更无可替代。当然这是一管之见。《普宁》的商业性远不及《洛丽塔》。

○王天兵:那是因为通行的中文版《洛丽塔》翻译得不好。或者你看那个译本翻译得不好。再说,《洛丽塔》比《普宁》更难翻译,我认为几乎是不可翻译的。

●芦苇:有可能。

○王天兵:梅绍武曾回忆说,当初让他翻译纳博科夫时,他听说其代表作《洛丽塔》写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谈恋爱的事,他就不愿意翻,也不敢翻了,因此他选择了《普宁》和《微暗的火》。很可惜,梅绍武最终没有翻译《洛丽塔》。实际上,《洛丽塔》才是纳博科夫自己最钟爱的作品。

●芦苇:梅绍武的文字功夫是一流的。可能他对《洛丽塔》的理解还是有局限的。《洛丽塔》与《普宁》的翻译质量有好有坏,但国内的图书业对他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关注了。他所有的书几乎全部在大陆出版了,包括《文学讲稿》也出版了。但是呢,凑热闹的人多,行家人少。

○王天兵:真正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说到看不懂纳博科夫,不只是我们中国人,洋人也在所难免……我们谈一下大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对《洛丽塔》的改编吧?你说过你对那个版本的电影很不满意。

●芦苇:不是不满意,几乎是愤懑。

○王天兵:为什么?我们可以详细地谈一谈。

●芦苇:我说句不恭维库布里克的话,他根本没把《洛丽塔》读懂。库布里克这人我非常佩服,他拍的电影真好。不说别的,他拍越战的《全金属外壳》,就是越战片的经典。但是,他拍得最烂的电影恰恰是我最崇拜作家的作品改编的……就是这个《洛丽塔》。

○王天兵:烂在什么地方?他在哪些方面误解了?

●芦苇:他就没有读懂这部小说。

○王天兵:你说这个小说讲的是什么?

●芦苇:这个小说讲的是一个欧洲知识分子与美国社会的文化冲突和情感错位。这个电影里既没看到文化冲突,也没有情感错位,只是依瓢画葫芦地拍了一部电影。纳博科夫对于美国社会及世俗精神或善意地、或肆意地调侃、讽刺和批判,还有对欧洲感伤式的怀念,但电影里是一无所有。

“洛丽塔”在小说里面是多么生动的女孩子,在电影里边完全是一个失去了青春活力的木偶。

○王天兵:小说里的洛丽塔出场时年龄只有12岁,但在电影里,是个成年演员演的,年龄有点暧昧。洛丽塔是早熟、复杂的。

●芦苇:她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精灵。这点电影里没有。纳博科夫对于男主角亨伯特·亨伯特的描写,不是从褒贬的角度,而是把真实的一切都呈现出来。亨伯特的稀奇古怪的情感病态,却有非常真实而深刻的力量。

○王天兵:亨伯特给我的印象是情圣。

●芦苇:他是一个病态的情圣,中国作家笔下写不出这种复杂的人物。

○王天兵:这是纳博科夫五十多岁写的。

●芦苇:纳博科夫笔下的人物可以让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多方位的读解释义。

○王天兵:说一个题外话,如果让你改编《洛丽塔》的话,你有信心吗?

●芦苇:绝对没有。

○王天兵:因为你对美国生活不了解?

●芦苇:这是一部非常复杂而纯粹的小说。要保持这种特点相当困难。它是两种不同的载体。要做这种转型需要巨大的能量。我自量不才,嘴脸不配。

○王天兵:我们刚才说到契诃夫对你的影响,你提到他既尖锐又充满博爱的气质。纳博科夫对你的影响是哪方面的?如果不是从单纯技巧上来说。

●芦苇:纳博科夫的人物描写,跟契诃夫是一脉相承的。所不同的是,我们在看纳博科夫的时候需要更多的阅读经验,需要更多的对文本的兴趣与深究……如果没有这个兴趣的话,难以领会到其精妙之处。

○王天兵:可以这样说,纳博科夫是小说家中的小说家。

●芦苇:契诃夫不搞文体游戏,情感精力集中在人物和故事本身上去。纳博科夫则有技巧结构的魅力。阅读的经验是不一样的。

○王天兵:说到这个文本、文体,你现在还没有写过一个剧本,是探讨电影文本的?

●芦苇:没有。

○王天兵:没有这样的需求?

●芦苇:电影剧本就是一部电影的蓝图设计。在文本做一些形式上的翻新花样,我觉得未免小儿科。剧作技巧应该藏得越深越好,电影中的人物和剧情才是最重要的,炫技就是喧宾夺主容易玩儿栽。

我的电影剧本会让人物自己去体现主题。我“滚”得越远越好。这点我跟第六代有区别……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人物前面,我是要躲在人物背后,最好是钻到地下去。

○王天兵:但实际上,纳博科夫经常跳出来站在人物旁边。

●芦苇:不是,纳博科夫有的时候会玩技巧。他会把自己放在里面做个角色。比如《普宁》就是,他最后躲躲闪闪地出场了。他要挽留普宁,但一切都错位了,普宁仓惶涕下而去。

○王天兵:这个手法实际上是纳博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的一个调侃,可以这样理解。

●芦苇:没错。

○王天兵:实际上普宁是他又不是他,还是他自己的两面……这是纳博科夫的现代性。契诃夫是不会这样写的。

●芦苇:所以说纳博科夫是小说家里的小说家。他是技巧大师。

○王天兵:在电影导演中有没有类似这样的人?

●芦苇:我告诉你吧,尽管我把库布里克的《洛丽塔》贬得一钱不值,但公平地来说,库布里克就是导演里的导演,因为他能掌控完全不同、截然相反的类型,还有充满个性的表演技巧。电影《洛丽塔》非常失败,但不能否认《全金属外壳》的出色,不能否认《2001太空漫游》。他另外好几部电影,都拍得很成功。

○王天兵:《斯巴达克斯》也是他拍的。

●芦苇:《斯巴达克斯》大而无当,这部电影亦难以恭维。

○王天兵:前半部不是他拍的,后半部是他导的。我觉得这部片子一般。

●芦苇:你说的对。

○王天兵:那个《大开眼戒》呢?他最后一部片子,汤姆?克鲁斯夫妇主演的。

●芦苇:抱歉,我没看过。

○王天兵:施尼茨勒原著,他也是犹太作家,写尽了一战前维也纳的世态诸相。

●芦苇:没看过。

○王天兵:还有那个《发条橙》。

●芦苇:那是在英国拍的,很棒,让“垮掉的一代”那拨人看了以后肃然起敬后又自惭形秽的一部电影。

○王天兵:我们再回到纳博科夫。你刚才对《普宁》的概括,非常精炼。没有一定的小说阅读底蕴是不可能看懂这本书的,因为你几乎复述不出它的情节。

●芦苇: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我把《普宁》的情节摘列出来,做了一个结构研究。我惊叹这个人在结构上的能力。他就是个天才的作曲家,在结构这个问题上,他是个行家里手,是个出色的大师。可他自称对音乐一窍不通。

○王天兵:纳博科夫曾经写过自己的创作过程:他一般不是从第一章写到最后一章,他会写任意一段,但他预知这在全篇中的位置,然后又写其他位置的某一段,最后这些片段竟然全部自动归位,连成一体。他在写作之前有成竹在胸的感觉。

●芦苇:罗伯·格里耶[1]是玩时空倒错、搞结构游戏的。这套技艺纳博科夫很在行,现代文学的技巧创新在他手里如同拼版游戏。

○王天兵:纳博科夫与罗伯·格里耶惺惺相惜,但是他又没有失去人物。

●芦苇:他不以做游戏为目的。他最关注的是人命运中的无常感。

○王天兵:人物还是他的目的。

●芦苇:其实读者记不住技巧,却会记住“普宁”这个人物。把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内心情感,他的生活经历,把这个人的可爱可笑可敬可悲之处都印记在心里了。

对一部小说的境界来讲,夫复何求。

○王天兵: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看这个小说啊?

●芦苇:看了很多遍《普宁》,开卷有益。他文字很棒,翻译也很好,看他的小说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王天兵:这本小说,我看了也非常喜欢。但是至今除了你之外,我再没有看到第二个人,别说像你这样鞭辟入里地解析啊,就算是看过这部小说的,也往往没留下啥印象,或者干脆看不下去。

●芦苇:我给所有热爱文学的人推荐这本书。我买了不下十本,见人就送,逢人就说这是极品,不读此书何谈文学?

○王天兵:但是回应的有几个?

●芦苇:我得到唯一的正式回应是你,但是还没送给你书呢。

○王天兵:我是自己发现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在美国留学时发现了纳博科夫,读的是《洛丽塔》和Strong Opinion[2],而《普宁》却是2007年我在中国读了梅绍武版以后,才喜欢的……其实说起纳博科夫,对我自己影响也很大。这是题外话。

我们还是回到俄罗斯文学,除了纳博科夫、契诃夫,还能不能再谈点别的,某个作品啊,某种思潮啊,某个时期啊等等。

●芦苇:再说一部杰出的作品吧,就是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能看到俄罗斯精神文化一脉相承的特点和魅力。阿斯塔菲耶夫是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诺奖没给他,是这个奖评委的有眼无珠与孤陋寡闻。

○王天兵:你什么时候看的阿斯塔菲耶夫·

●芦苇:八十年代中期看的。他跟肖洛霍夫一样,是一个区域性的作家,他专门写西伯利亚的森林与土地的。

○王天兵:是个乡土作家。

●芦苇:他一生都在写西伯利亚叶尼塞河流域,那是他的家乡故土。《鱼王》写得很棒。写一个叫阿基姆的青年猎人,读他的书会有一种复杂的心痛感觉。我对他很佩服,读他的小说你才会知道这方乡土不可替代的独特魅力,这是好酒的浓香特征。我读他的小说时,经常会想起像格林卡、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这样的音乐家。尽管岁月、区域相隔,仍能跨越时空地分享俄罗斯的情感与魅力。

○王天兵:阿斯塔菲耶夫是什么样的命运。我对他没有什么了解。

●芦苇:他二战的时候当过兵,已经去世了。他这个人如同油画家普拉斯托夫,同属于俄罗斯土地的艺术大师。

注释

[1]罗伯·格里耶1922-2008,法国新小说流派的作家,代表作是剧本《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写一名少妇在某休养地遇一男子,男子说他们去年曾相识并相约于今年在此相会,最后说服少妇承认此事并与之一同出走。据此剧本拍成的电影于1962年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2]《独抒己见》,最新中译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译者唐建清。

关于莎士比亚

○王天兵:俄罗斯文学是谈不完的。接下来,我们不妨谈谈英美文学。

首先,谈一下莎士比亚。我记得你说过,要学剧本,一定要看莎士比亚。但这个话题我们从来没谈过。所有西方的剧作家、作家,都研究过莎士比亚,可是我们中国的作家、中国的电影编剧,也许并没有研究过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在西方的文学领域、戏剧领域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你看过莎士比亚的哪些东西?

●芦苇:我有《莎士比亚全集》,但是并没看完。他的一些大部头,比如说《亨利五世》等帝王系列,基本上看过。

在莎士比亚时代,戏剧几乎就是一个电视连续剧,上演就是若干天。这种演出形式要求他写得重复,台词也冗长。

当然我们不懂古英语,不知观众是不是在欣赏一种古英语的韵律,一种语言节奏感,所以很难判断。从剧情上看,那当之无愧的经典还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在当时叫短剧,演一晚上就完了,这是英国戏剧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峰。

○王天兵:黑泽明说过,你要学电影必须懂编剧,懂编剧必须研究莎士比亚。

●芦苇:黑泽明是一个拿来主义者,有时他干脆就照搬过来。

○王天兵:你能不能从编剧的角度讲一讲《哈姆雷特》的结构?

●芦苇:舞台剧跟电影是有区别的。我不是舞台剧的行家,所以不太懂,我看过《哈姆雷特》舞台剧的不同版本,我也看过不同版本的电影,深感莎翁的宏大与凝练。

从黑白片看到彩色片,几代名角的戏都看过。毕竟它是从戏剧变成电影的。可以对比戏剧与电影的关系。但是我不认为这就是电影,因为电影与戏剧差距很大;戏剧主要是语言的魅力,电影是声画合一的魅力。

《哈姆雷特》是典型的正剧、悲剧,这种戏剧形式,从古希腊发展到“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形式上臻于成熟,迄今难以逾越。如果要研究舞台正剧、悲剧类型,首先要研究《哈姆雷特》。

○王天兵:黑泽明的所有电影,都有莎士比亚的影子。限于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在莎士比亚上逗留太久,还有其他英美作家给你留下印象吗?

●芦苇:英美影响比较大的都是近代的。约瑟夫·海勒[1]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我看了好几遍,觉得特别过瘾。威廉·福克纳的小说看了不少,包括早期作品。第一次看他的作品是刊登在六十年代的《世界文学》上的一个小说,叫《拖死狗》,用东北话说:写得贼牛比。

他写一战结束,美国空军飞行员失业以后的悲惨生活。他们靠玩跳飞机的表演维持生计,他们就跳飞机,就是在飞机起飞以后,站在飞机翅膀上做惊险表演,干这事挣钱。诡异与奇独跃然于纸上。

○王天兵:你对外国文学的涉猎都来自你对几本杂志的长期阅读,而且这从很小就开始了。

●芦苇:有两本杂志,《世界文学》和《外国文艺》,我是常客至今订阅。《译文》收录的是通俗商业小说,不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