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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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附录二 芦苇采访集萃

要不要做老板?这是个问题

现在的中国电影导演,既是制片人也是出品人,他还是编剧,他还是演员,还是一系列名分……如此这般,电影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就变成“私产”。因为他有这么多的身份、这么多的利益搅在一起,他的角色就已经发生变化。他是商人兼艺术家。

我们的电影导演迅速变成老板了,这是个事实。这个现象和中国电影整体质量的下滑有必然联系。因为很多导演一旦当了老板,他的艺术创作力就迅速衰退了。这也是事实。陈凯歌在拍《霸王别姬》时,他没有公司,到拍《风月》时,他已经有自己的公司了;王全安在拍《图雅的婚事》时还很纯粹。但现在,如果碰面相遇,叫他们一声“陈老板”、“王老板”,也很确切。

这跟中国当下影视剧的公司化、私有化有关。有些纯粹的导演艺术家,比如费里尼,他一生坚持只做导演,不做老板制片人。这样他在创作上,就只需要对电影艺术负责任。他不会为商业后果去枉费心力,战斗力始终旺盛不减。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有改变身份的需要,我有的是机会。因为我看到了一代影人在当了老板之后,在创作能力上大踏步地衰退,这给了我思考。“我要不要做老板?”这个问题跟哈姆雷特的问题是一样的。

导演都跟小贩一样

现在电影行业的许多人,和全民集体做发财梦的人一样,都是想进这一行捞一笔的人。

中国电影和中国足球,基本属于同一水平

中国有三大腐败行业:房地产、足球、电影。中国电影界和中国足球差不多,基本属于同一水准。

中国电影界是一个文盲居多的地方

世人都认为电影人是文化人。事实证明,这完全是个误区。

看电影就跟上澡堂子一样,只剩下个感官的消费了

当观众进电影院不再抱有艺术享受和心灵交流的希望时,看电影就跟上咖啡馆、泡舞厅、上澡堂子一样,只剩下个感官的消费了。

人类不思考了,上帝就要把你抛弃了

现在的中国电影不能给我们精神上的慰藉。有句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现在人类不思考了,上帝就要把你抛弃了。把电影泛文化不对,但是不考虑文化也不对。电影的发展不能建立在破坏电影整体环境的基础上。

人永远是状态的动物

状态好的时候,人可能有神的光环;状态不好的时候,也就是一俗身而已。你能相信拍《霸王别姬》的导演后来也拍出了《无极》吗?

伊朗的电影审查更厉害,我们还能拍裸体呢

如果把所有问题归结为审查,那么我们就无法解释伊朗电影的光彩。伊朗的电影审查更厉害,妇女的胳膊露多少都是有规定的,我们还能拍裸体呢。

危险来自于环境也来自于创作者的素质恶化。很多人都抱怨,天气不好收不了粮食……天气不好,照样有人收得到粮食,伊朗就是例子。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之一是个主旋律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之一《战舰波将金号》是个主旋律电影。环境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但是你自己的努力方向是可以选择的。任何时代都有局限,但任何时代都有伟大的电影!沙碱地上也可以植被繁茂。

每一部优美的电影后面都站着一个出色的编剧

编剧是妈妈,剧本是孩子,你得哺育它,你要赋予它生命,这个过程艰辛漫长,必须独自面对,别指望别人帮你。

台词是对人物灵魂的一种理解力。人物失败了,电影就失败了。好的电影可以让人逃离日常生活的琐碎,进入理想的、诗意的境界。

过分自恋的人,当编剧是选错了行

善解人意,就容易进入角色的世界。自恋的人、自视过高的人、自我膨胀的人,当编剧就不太合适。这种人物易于自言自语、自我迷醉。编剧是一种艺术创作,要把观众当成是交流者,通过故事进行情感交流,切忌不能自言自语自娱自乐。在这个人人都很自恋的时代,编剧是最不能自恋的职业。

编剧总是第一个哭泣的人

设身处地为角色考虑问题就能进入情景。这是编剧的职业要求。信天游有一句歌词:“信天游,不断头,回回唱起来热泪流。”“我歌我泣”……就是我写剧本的状态。

我最爱看的是电视台的纪实类栏目

那里面能看到很多真实的故事、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氛围,最关键的是真实的问题。这给我很大的感动。当今中国不缺乏精彩的故事、不缺乏精彩的题材,现在中国缺的是电影人对生活的价值判断,缺的是专业的技巧水准。

电影应有的境界是“关注生命,凝视灵魂”

电影是一种文化表达。我做电影是因为这个原因。电影有很多功能,我希望能保持住它最纯粹的部分,就是文化功能,不能仅仅只有娱乐功能。“关注生命,凝视灵魂”,有这八个字,于一个电影人就足够了,在一个迷茫的时代里,要保持清醒……这是电影品质的一个前提。

有的片子在文化价值上相当低劣,但是它有娱乐功能,至少让观众暂时忘却生活的重负。要警惕的倒是《白鹿原》这样严重注水的片子,既缺娱乐功能也没有文化价值。

小人物、大格局

第六代导演在讲故事上存在着先天不足的弱势。电影的本身是讲故事,如何讲故事是个手艺问题。第六代导演基本放弃了叙事技巧,换句话说,他们都不会拍剧情片,因此想要吸引比较多的观众是比较困难的。真正的艺术片如果拍得很地道的话,是能够吸引观众去看的。第六代的人文传统非常薄弱,作为艺术家他们的胸怀和眼光都比较狭窄。

现在的中国电影不能给观众精神上的慰藉。电影中曾经激励人的精神资源已经枯竭。呈现给观众的都是一些小技巧、小格局,而电影应该是小人物、大格局。要折射大时代、大精神、大情感。人物可以小,精神不能小。

《白鹿原》

中国是一个农耕文化的社会,中国历史说穿了其实是乡土历史。中国绝大多数小说作家都放弃了乡土这个题材,所以《白鹿原》才显得格外珍贵,它是面对中国民族历史真相的。尤其是当下,我们跟自己的传统文化割裂开来了,它才格外重要。

小说《白鹿原》深刻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变迁,揭示了历经重重劫难而后重新崛起的那个秘密……道德价值观。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根基是其文化传统。原著小说的主题讲的是这种文化价值观的断裂和这种断裂的痛苦和悲剧,同时也跟我们民族的命运密切结合。但这在《白鹿原》电影中都看不到,就是打一个情色招牌的伪情色电影。拿着这么好的题材,拍出一部不受观众待见的电影来,只能证明电影人的无能无知。

这一代人难以理解人和土地的情感

当年插队的时候下场大雪,内心特别激动。因为我知道可以吃饱了,这场雪一下,麦子的收成就有指望了。瑞雪兆丰年,这事重大而幸福。

我当过农民,是在《白鹿原》的环境下生存过的人,我跟那块土地和那些人的情感息息相通。

《外国文艺》杂志

很棒的刊物。不要小看这个刊物。它对于中国一代人的文化启蒙成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包括苏童、莫言这代人。莫言的《红高粱》是从《外国文艺》里面学的,一个美国华裔作家,叫汤婷婷(英文名:Hong Kingston),她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内华达山脉的爷爷》,曾发表在这本杂志上。两者一比,你就知道《红高粱》是模仿它,而且模仿得很开窍,它是有出处的。

中国最有意义的一些电影题材,须得借助于外力才能完成

《狼图腾》这种电影中国导演一般都不会拍,他们一直看不懂它的意义在哪里。

中国的政治运动,对于草原生态,或者传统草原生活方式造成了一种不可挽回的、触目惊心的破坏。这个主题特别深刻,而且非常现实。这个电影对此进行反思,会有深远的文化意义,这是中国电影最缺失的东西,但它是由法国人来做的。

我们自己不做会有人来做,地球是人类的。中国最有意义的一些电影题材,须得借助于外力才能完成。

《南京!南京!》

若想展现日本侵略者的人性,尽可以选择别的故事。但是“南京大屠杀”恰恰是日本侵略者兽性肆虐的暴行,在南京这个尸骨成山、血深如海的屠杀舞台上,影片展现的主线竟是一个侵略者士兵的人性光芒,这个主题匪夷所思地登错了历史舞台。如此头脚倒置、妄扣主题的影片,如何面对三十万死难的亡灵?如何面对心灵仍在啜泣的亿万国民?在这部第六代规模最大的影片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份混乱而令人齿寒的答卷。这与第六代规模最小的影片《小武》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鲜明对照。

我用看电影的方式阅读历史

电影编剧不对小说作者负责,只对影片负责。

《霸王别姬》如此,《活着》如此,《狼图腾》亦如此。

作为艺术家,你有没有自信和抱负,去塑造一个新的周瑜,也同样让人喜欢?赵云和诸葛亮再出彩,那是罗贯中的功力,不是你的功劳。《三国演义》的人物虽然歪曲了历史,但至少有话本魅力,看上去光芒四射。吴宇森的《赤壁》却连人物都失败了,那还谈什么尊重历史?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一代,对待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态度会变得如此弱智和轻浮?

《赤壁》没有一处硬伤,但处处是软伤。

中国的古装大片努力了这么多年,每一部都在文化价值的层面失败了,正因为此,才难以被世界影坛所认可。

一个成功的编剧需要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更需要价值判断

这是当代很多年轻编剧最缺乏的东西。一个成熟的编剧,需要具备两个素质:一个是解决灵魂指向的问题,也就是用什么价值观指引剧本;第二个才是技巧运用的问题,比如结构叙述等。灵魂一旦缺位,技术上再完善也不可能拍出好电影。

编剧在创作时,会面对很多意见和要求:导演的想法、制作人的要求、观众的口味,包括自己的要求。哪些意见更重要,必须要遵从;哪些要求可能“一锤定音”;到底是什么指引着编剧?我看,还是价值观的问题。我的创作经验是:停下来反问自己,我的价值判断是否出了问题?

电影行当是很危险的行当

如果不能很好地把持自己,略有成就以后很容易被捧杀。电影圈里被捧杀的人与自捧而亡的人比被棒杀的人要多得多。

艺术不要技巧,这是外行人说的话

有匠气的人恰恰证明他不太懂技巧。匠气不就是依葫芦画瓢的匠人之作嘛?这种人会有什么才华呢?

戏这种东西,其实本质是“戏假情真”

我只关心一个问题:如何使你的电影更有生命力,有人文价值的传承和表现。现在电影界都钻到商业窍门的探索中去了。但我认为,窍门根本不存在。把电影拍精彩了,电影能与观众沟通了,这才是窍门。

只要拿出真正的特色来,我们的电影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方交流,我们自己的生活、情感可以与全世界分享。我自己一直力攻正剧和悲剧电影,希望能在这两个类型上取得进展,能够跟别的民族平等对话,取得彼此的尊敬。

戏这种东西,其本质是“戏假情真”。只要你的精神情感是真实可靠的,观众就一定看得懂。当我们化为泥土的时候,后人依然能通过电影看到我们曾经的生存、精神和情感状态。这是电影穿越时空的魅力。

可我没想到,那只是春梦一场,那就是我们的终点

有幸的是,我在第五代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儿创作……那是非常珍贵的一段时光,他们处于艺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拍《霸王别姬》和《活着》的时候我确实振奋。中国电影界论资排辈、老一代压制新一代的阻力也不存在了,当时如坠幻境,觉得我们终于起步了,以为眼前天高任鸟飞,大有胡风当年说“时间开始了”的感觉……不料最终是春梦一场,那就是我们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