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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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上)(6)

第三场的戏,实际上是第二场戏,这场戏背景是科班孩子睡的大通铺……欺生是中国民族性的问题,我自己有过这种经历,我在插队、当工人时都有这样的情况……科班里的孩子们都说这是窑子里来的人,不让他上炕。科班的孩子用脚丫子把娘留给小豆子的唯一一件东西弄到了地上。小豆子又面临困境,反抗的方式是什么呢?他把自己大衣一拿,放在火盆里烧掉了。他是怎么突围的呢?小石头被罚跪,回来以后,他一句话:怎么着,你们欺负他?第二句话:你欺负人,睡一边去。第三句话:你睡这儿。我们一看,他肯定是大师兄,在孩子们中间他是头儿。

这个冲突解决了,我们用“突围”这个词也可以。

第四场练功房那场戏。我们看到小豆子上的第一课,拿砖把孩子腿岔开。小豆子痛不欲生。这个时候小豆子又陷入困境了。这个时候谁帮助呢?小石头。这个时候他把砖踢了一下,小豆子的腿可以收拢一点儿。师傅就问,你干嘛呢?小石头:没干嘛呀。老师爷的眼睛多亮呀,他说:站一边去。这时候小石头嗯了一声,跑了过去。把裤子一脱,师傅还没有打呢,他自己就开始叫了。这时候小石头帮小豆子解围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加强。

我关于“突围”就举一个例子。其实,其中处处充满突围。中间我觉得有些太紧了,担心加在一起观众受不了,密度太大,就用转场,在孩子最紧张的时候,节奏忽然调慢了,你给孩子转换情绪,给他一个机会。孩子们在池塘旁边练唱,实际上孩子们不唱这个,他们吊嗓子不唱戏文的,我把戏文加进去了……戏文又是一语多用,每场戏我们最好做到一箭三雕。

○王天兵:听芦苇娓娓道来,简直让我如醉如痴、恍然入戏。戏剧中的突围确实非常考验编剧。

●芦苇:生活中的突围也一样考人、一样精彩。

吴天明是我们厂厂长的时候,可谓是大权在握。在改革开放早期的时候,实行经理责任制,这个限制、那个限制,什么都干不成,改革开放后忽然给了权力,叫厂长责任制。在1985、1986年,他当时的权力非常大,谁干什么就是一句话的事。我当编剧也是得惠于吴天明对我的栽培。

我跟吴天明认识,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有一天突然到厂门口了,他碰见我了,就说:“芦苇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我说:“什么事?”他说:“你小子不错”。因为我给厂里写了两个剧本,给厂里赚钱了。他说:“你想当什么?想当导演还是编剧?你想当导演,我把你调到导演室去,想当编剧,把你调到文学部去。”我说:“这样吧,还是想画画,我还是在美术部待着。头儿,有什么好东西,我来写,在哪儿待着无所谓。”他说:“你有素材吗?”我说:“你拍西部片,我得下去体验生活。”他说:“你要下,好,下、下、下,你要多少钱?一千块钱够不够。”那时候是八七、八八年啊,一千块钱都是大钱了,我还真不敢要。后来给我的五百块钱成全我当编剧之路。我跑下去体验生活,《双旗镇刀客》和《黄河谣》都是那次跑出来的。吴天明最后还说:“五百块钱弄个编剧太便宜了。”

我说突围和困境,我举一个生活中的例子。

当时,我们厂有一大堆老导演,都是六十岁的人。吴天明当厂长也就四十多岁。话说有一天,吴天明下班回家了。我们厂一个老导演,就到他家去了。一般的职工到厂长家去,都是大事。一进厂长家门,他说:“天明,我求你来了,你让我当导演,你看我挂导演名挂一辈子了,一部戏都没有拍。天明我求你了,你让我当一回导演。”话一说完,他跪下了。

这时候陷入困境了……谁的困境?吴天明的困境。跪这个行为是非常严重的事件,现在在电视上还可以看到。1987年我在生活中,没有见到谁给谁跪。这个习俗在1950年革除了。当时吴天明一看,自己也呆了:“你站起来,有话你站起来说。”他说:“天明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这是变相逼迫、胁迫,眼神的决绝和凄惨,潜台词就是你不答应我了,我就不活了。

我们再看吴天明。第一个,他从来不看好这个导演,第二个,他认为这个导演根本不是吃这碗饭的材料。那时候你家中午吃饭,旁边跪着人,叫这个人起来,这个人不起来。你当厂长你怎么样?

你们猜猜他怎么突围?

……

吴天明只用了三秒钟扑通给他也下跪了(笑声、掌声),而且吴天明一跪就盯着他看,让这个老同志比较狼狈,他说:“厂长你起来,你起来。”吴天明一句话不说。他又说:“你怎么能给我跪呢?”吴天明说:“你可以给我跪,我怎么不可以给你跪?”他的潜台词就是我让你当导演,就等于杀了我。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没有到吴天明家里来。

○王天兵:我这次跟吴天明认识,觉得这个情节符合老吴的性格……出其不意、情理之中。

●芦苇:总之,吴天明突围了。

(笑声、掌声)

○王天兵:我希望你举一个例子,你是怎么将文学中的片断改造成电影中的情景的?

●芦苇:好的。我还是以《霸王别姬》为例子。小说里写到解放以后,写了很多事件很多例子。你要是按场次去写,就多了去了。那样不行。你怎么用一个场次讲时代变化、舞台变化和京剧变化呢?这是很考验人的。你得想一个有效的办法,而且是最简洁的办法,就是用视觉,一下子让人感觉天翻地覆。

刚开始陈怀皑和陈凯歌、我一起讨论,二十分钟谁也没吭儿气,他很感慨,觉得深不得浅不得。后来我回到家里,突然想起来有招了。幸亏我自己当过画布景的美工助理,也画过幻灯,我画云彩是我们厂有名的。我突然想到一个视觉的东西……设计了舞美在舞台上换幻灯片,幻灯片打到银幕上,我们立即看到社会主义新天地、看到那个时代所有宣传画里都屡见不鲜的社会主义新气象,一一展现了。你不说一句话,大家就知道程蝶衣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必须面对新问题,师徒两个人就发生冲突了……程蝶衣坚持传统艺术,他的养子小四坚持京剧革命,他们两个人的矛盾爆发出来了。

这样的视觉效果如果编剧可以提供,当导演就太省事了。

○王天兵:芦苇举的例子非常精彩。等你这个剧本写好后,原封不动地被导演拍出来,台词被演员念出来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演员给编剧带来了什么?请谈一下演员和剧作的关系?

●芦苇:天兵曾问过我编剧的过程是不是就是演戏?我说演,但不在舞台演,在后面演。编剧应该是一个舞台。你自己可以演那么多角色。你可以演男人也可以演女人,你可以演好人也可以演坏人。一个编剧在想像中幻想各种东西、各种颜色,这是编剧得天独厚的,也是编剧偷着乐的方法。

看《霸王别姬》的时候,我觉得表演不是无懈可击,而是有很多问题。我对陈凯歌说:“我们得总结一下电影的全面品质。”当时《钢琴课》正在上映,其中的表演就比我们的好。

有的演员演得比你想得好,那就是妙,那就是绝了。当演员的节奏和动作不准确时,你也完全可以感觉到。陈凯歌拍的时候,说芦苇你挑一个角色,我让你演。我说:“我演花满楼的嫖客,那个过瘾。”很可惜,拍这场戏的时候,我在莫斯科写《红樱桃》,这个好机会失去了……

我写《霸王别姬》的时候,其实蛮愉快的,因为你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在角色中,我甚至把程蝶衣也调戏了一把,后来我把这个话告诉了张国荣,我说写剧本的时候,早把你调戏过了。后来张国荣送给我了一个很精美的台历,上面写着:献给我心目中的四爷。(笑)

凯歌拍《荆轲刺秦王》的时候说,我可以演高渐离,后来是赵本山演的角色。凯歌说我平常就像高渐离的形象,他说:“我把张艺谋请来,他演秦始皇,你演高渐离。”我说:“好,我演。”结果张艺谋来了。张艺谋是一个聪明的人,他说:“戏剧化表演咱可没训练过,这个不像《老井》,那是生活化的。”后来他跟凯歌说:“我演秦始皇只有一个条件:我说陕西话。我说陕西话有优势,我自信。专业演员演得再好,我一说陕西话,你们都得发懵,都没有我自信。”艺谋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他最后辞演的原因,就是凯歌始终没有答复他能不能用陕西话来演。我觉得会写剧本的人,看演戏是很过瘾的,谁演得好演得不好,一目了然。

第五代不太会讲故事

○王天兵:芦苇是一个很能驾驭现场气氛的人。他中场休息的时候说上半场有点沉闷,后半场得活跃一点。于是,大家就被逗得哈哈大笑。你编剧的才能在谈话时也展现出来了。

●芦苇:我还是有点怯场。我是一个编剧,我写剧本,怎么写怎么来,不就是一张纸,一个笔嘛,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面对一个大众场合,我还是怯场。

○王天兵:咱们还有二十分钟。我想留下大概十五分钟给大家提问题。你曾说陈凯歌、张艺谋不会写剧本。请谈一下张艺谋。

●芦苇:跟我合作过的导演,我对他们有观察,有了解。我们国家的教育体制,不管是电影学院还是中戏毕业的,对于情节剧的理论研究和实践研究不够,从而导致很多导演故事讲不好。这次编剧班因此显得特别重要,美国老师也只讲经典情节剧,不讲反结构和小结构,讲大结构。我觉得在故事叙事上,中国导演最棒就是第二代,就是拍《乌鸦与麻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那一代。第五代导演出道就不靠故事和剧情,我们看《黄土地》、《红高粱》,就属于风格化的,非叙事的。张艺谋说《红高粱》这个故事,到最后两张皮还是贴不到一块儿去。但是它拍得非常风格化,很好看。

电影比较复杂。我们做编剧的,要把自己手艺先搞清楚再说。

凯歌跟我合作,我一开始告诉他不要参与剧作,他很乐意。陈凯歌写的一个情节片就是《和你在一起》,充满了剧情缺陷,这个缺陷他始终未能清醒。结束的时候,他不是按情节剧的要求写,他走偏了。他不懂得情节片的结构,没有受过训练。第五代导演中,我认为最重视故事叙事的是张艺谋。他在前期电影中是非常注重情节铺垫的,《秋菊打官司》是个非常完整的情节片,没有任何脱节或讲不清楚的地方。

我没有上过电影学院,从我的实践来看,我认为他们压根不重视这个课。

我特别注意情节叙述,而陈凯歌是一个非常有诗意的人,我们俩合作是取长补短。情节只是手段,《霸王别姬》写出诗意的时候,比如孩子在练唱那段,陈凯歌会拍案叫绝。很多导演看不出来的东西,陈凯歌却特别敏感。但他一旦自己写剧本就弄出了《荆轲刺秦王》。

拍《活着》的时候,我和张艺谋合作了一次,领教了他对表演的关注程度。这是别的导演少有的。第五代有两个致命的问题,第一个不太会讲故事,第二个不太懂表演。

表演是电影中最后的工序,导演不管成败,表演失败了全完蛋。张艺谋对表演是下工夫的人,他当过演员,他认为中国的演员表演普遍不行,演员的素质不如香港的。

《活着》是一个散点结构,没有中心故事,在技巧上是比较难的,但是张艺谋做得非常好,我个人认为《活着》这部电影,是他拍得最成熟的电影。

○王天兵:芦苇今天掏了自己的真活儿。我很感动。我学习过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有些人你向他们咨询有关艺术家的成长问题时,他们总爱说:“要学艺,你要先学会做人。”但是芦苇从来没有这么糊弄过我,芦苇总是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们谢谢他!(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