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电影编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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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电影编剧的秘密(中)(1)

在《电影编剧的秘密》(上)中,芦苇、王天兵从类型与艺术的关系切入,回顾了芦苇如何从写作类型片《疯狂的代价》起步,直到创作出史诗片《霸王别姬》的编剧历程。2008年11月7日及9日,芦苇和王天兵在西安电影制片厂家属院芦苇家中,继续上次谈话的话题,从芦苇《霸王别姬》之后的从影经历开始,回顾了他过去十五年的职业生涯,谈话内容侧重电影编剧技巧。此谈话由西安人民广播电台的林海女士录音并打出文字稿,又经王天兵整理成文,芦苇最后审定。

本文曾发表于《读库0901》。

从《秦颂》说起

○王天兵:在改编《霸王别姬》和《活着》之后,你还创作过《秦颂》的电影剧本、自编自导过电影《西夏路迢迢》,随后还写过电影《杜月笙》的剧本大纲、电视连续剧《李自成》的前二十集剧本,并将华裔美国作家哈金的《等待》以及中国大陆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改编为电影剧本,等等。可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些项目或成片不尽人意、或夭折搁浅、或不了了之。我记得你为了创作《杜月笙》,曾经不远万里收集资料,足迹遍及中国大陆和美国各地,实际上,你为每部剧作都付出了巨大心血。这些电影题材看似和《霸王别姬》、《活着》迥异,但实际上都是你情有独钟的史诗题材,都力图将个人命运叠印在历史洪流中。

●芦苇:电影一如电脑,什么都可以干。我偏重于史诗风格与人文精神的表达,这是流在血脉中本能的选择。历史的洪流就是无数人的命运,所以每个人的故事都有史诗的意味。若是不信,可以去读一读司马迁的《史记》,不都是一个个人的故事么。我梦寐以求的是,将中国的史诗精神融汇到电影中去,形成一种为世人瞩目的中国电影类型,这可得有点儿堂吉诃德的愚韧劲头才行。

○王天兵:这是你毕生的追求。

●芦苇:是呀。有一个榜样就是黑泽明……他把日本的历史片创建成了一种电影类型,把日本的历史文化推向世界,国际影坛将其作为一个成熟的电影艺术品类加以接纳,以至于深刻地影响到越战后一代美国导演,从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到科波拉,都自认受过黑泽明的熏陶。其实,日本的历史资源不如我们的深厚,但日本人发挥、整合、组织、创作得好。我们有资源,但没有一种自觉意识来把它打造出来,也缺少这种抱负。我在《活着》之后做《秦颂》、《西夏路迢迢》,也是基于这种追求,哪怕失败了,也能推其进展。

○王天兵:你认为《秦颂》失败在哪方面?

●芦苇:《秦颂》和《霸王别姬》很相似,讲的是友谊破裂的故事。悲剧是什么?鲁迅说,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你看。设置友谊破裂的关系,就必须要把友谊建立得非常牢固,这样撕碎的时候,才特别有冲击力,这是一个常识。我写《秦颂》的时候,是严格按照这个戏剧规律做的。

我在剧本中写到秦始皇和高渐离是在童年建立起了友谊关系。少年秦始皇是赵国的人质。人质就是如果两国关系紧张,他就成为入狱的抵押,时刻有杀头的危险。秦始皇性格严酷暴烈,跟这段不幸的经历有关系。我写的高渐离是燕国流浪艺人,当时十五岁,靠卖唱演奏为生,他到赵国走穴漏了税,被抓到了监狱里。突然有一天,秦国和赵国关系紧张,嬴政也进去了。他比高渐离还小。高渐离有一个小伙伴来陪伴了,很是善待珍视他,跟《霸王别姬》中的小石头对小豆子是一样的,但身在监狱更为深切。这两个未成人少年犯共带着一具双人枷锁,渡过了地狱般的煎熬岁月。年长的高渐离对这个难弟关心备至异常体贴,使秦始皇终其一生,在潜意识里对高渐离有着不可磨灭的情感需求。这段关系牢固了,后来嬴政杀他的时候,戏剧的冲突力才会空前绝后,一如杀亲般撕心裂肺。

可是,当我看电影的时候,看了十五分钟就暗自叫苦,知道这个电影拍砸了。看到导演将嬴政与高渐离改成了两个为非作歹毫无信义的小无赖,身处狱中竟然能将狱卒生生活埋了,对这种毫无根据瞎闹般的改动,我只能徒唤奈何,这部电影的“戏根”已被彻底毁掉无法成形了。

○王天兵:这又回到咱们上次的话题……导演没有把握好类型。

●芦苇:不单是破坏了类型,而且破坏了这部电影的精神品质。除非你是拍无厘头类型的电影,否则历史片必须以生活逻辑为依据。

《西夏路迢迢》

○王天兵:随后你自编自导了《西夏路迢迢》?

●芦苇:随后是《红樱桃》,在1995年拍的。我为之还去了一趟莫斯科,漫游了伟大的俄罗斯,旅行很愉快,但电影成色不足,而且我连一分钱稿酬也没拿到。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拖欠民工工资呐。

○王天兵:这不是你写的剧本吗?为什么成色不足?

●芦苇:是三个人的剧本。导演叶大鹰先写了一稿,他跟我比较熟,以前也是西影厂的。我一看题材不错,也写了一稿,据说张黎(摄影师、导演)还改了一稿。

如果真把《红樱桃》中那些人物原型的真实生活拍下来,定然会是部相当杰出的电影,因为故事人物的遭遇很有戏剧性。像朱敏……朱德的女儿,中国话还没说全呢,就被送到俄罗斯去了,俄语还没学会呢,二战就爆发了。她随即成了俘虏,被关在东欧的一个纳粹集中营里,与波兰人、法国人、捷克人、保加利亚人杂居一处,以至于二战结束时,朱敏操着一口五花八门的语言,很难与人交流。后来八路军委托俄国人找一找总司令的女儿,这才把她找着。这个小可怜浑身疮疖长着癞头。苏联军官问她你父亲是不是朱德·她不敢承认,怕人加害于她。朱敏后来回国,和毛岸英,还有刘少奇前妻生的女儿一样,都不太会说中国话,成了无所归依的孤儿群。

电影的情节反映了主创缺乏历史感,最离谱的是加了一段纳粹军官给那个中国小女孩楚楚纹身的戏……纹身在当时的纳粹德国是很低俗的“下三滥”,吉卜赛人呀、做苦力的呀、社会下层的人才干这种事儿,德国的贵族军官都有相当文化水准,纹身之嗜真是匪夷所思。德国人、俄罗斯人看了《红樱桃》之后都哑然失笑,对我们再现欧洲二战的电影水准很不以为然,导致了《红樱桃》在国际影展上颇受冷遇,可它本来是个很好的国际题材嘛。少走机巧,老老实实把那些孩子的真实经历拍下来,就会是很精彩的一部电影。

○王天兵:随后你自编自导了《西夏路迢迢》,很多人并不知道这部电影。你一直是个职业编剧,为什么突然做导演了?

●芦苇:这部电影拍失败了,也没有正式在电影院发行,只是在中央电视台六套电影频道播了几次,在海外的艺术院线倒有上映。

1995年,我的一个朋友下海捞了一笔钱,就说机会来了,他过去也是文学青年,让我和他一起做电影,而且要拍就赶紧拍。

拍就拍吧,但我一直是编剧,现在让我做导演,我问他是不是太仓促了,要求多给我点儿准备时间,能不能1997年拍,这样我就有一年的准备时间。他说不行,九六年你必须得拍,因为商场上局势万变,别到了九七年我的钱就没准儿了。他逼着我拍,而且声明赔了没关系不让我赔。我不拍白不拍,就拍了。其实是赶鸭子上架,准备时间太仓促。

○王天兵:当时的投资有多大?

●芦苇:五百万,算中小规模。之前,《霸王别姬》、《活着》和《秦颂》这些都是几千万的投资。

我大概在1992年就写完了《西夏路迢迢》,一直希望有能力的导演来拍。陈凯歌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觉得电影梗概写得很漂亮,但是最后没人出面来做这个事儿。既然没人愿意拍,那我就自己拍算了。

我也想试试把导演的手艺学一学,想积累点儿经验。

○王天兵:你能不能把《西夏路迢迢》这个故事讲一下?

●芦苇:故事发生在公元1200年左右,背景是与北宋、辽国并立的西夏国。西夏是党项族的一个王朝,他们是个半游牧民族,因为人力资源不够,就大量地掠夺妇女和儿童,甚至在税收的时候也强征儿童。那时候全世界的人口稀缺,人是战争资源,非常值钱。

历史上不单党项人如此,包括蒙古人也如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征战中大量杀掉成年男子,掠夺能工巧匠、女人和儿童,因为孩子是可以培养的。奥斯曼帝国曾经在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国家也干过这种事,称之为“血赋”。《马可·波罗游记》曾记载,奥斯曼帝国军队里的一些统领……巴夏将军是纯种白人,但又是坚定而狂热的伊斯兰教信徒,这是因为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征走并强行洗脑了。

回到这个故事,党项人在征孩子的时候,因为数额没征够,就把一个怀孕的妇女抢走了,希望这个孕妇给他们生个孩子。后来孩子生下来,还是个男孩,他们就把小孩抢走了。这个母亲就追自己的孩子,她穷追不舍,中间发生的事就是《西夏路迢迢》的故事。

○王天兵:这部电影是什么类型?你选择西夏是因为你对河套民歌的兴趣吗?

●芦苇:河套民歌有很高的文化基因成分。这是个历史传奇片,同时又事关母爱的主题,又有多边文化冲撞与和解的内容。从类型上来看,它有战争片的成分,有伦理片的成分,有区域风光片的成分,因为那个母亲一直跟着自己的孩子追,跑了很多地方,遍及黄河流域。

我对党项族和西夏的历史有兴趣。西夏曾把北宋打得一塌糊涂,这是游牧民族征服了农耕民族的一段历史,他们占领了陕北、内蒙、河套、宁夏、河西走廊、甘肃、青海,势遮半个天下,一度威胁到关中地区,最后被成吉思汗灭掉了。

写这个剧本时,美国影片《与狼共舞》已经出来了。两部片子的相似之处,都是在讲今天已经消失掉的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不同的是一为精品、一为劣品。

我看历史书,读到征税的“血赋”,想到了被掠夺的人的命运,不禁很有感触,忽然心血来潮,就把它写了下来。我自认为这个剧本写得是一流的,但是电影连三流都不到,拍成了不入流的电影。

《西夏路迢迢》参加了很多次电影节,在国外国内拿了四个奖,证明这部电影的品质尚算不错。可活儿实在是糟糕透顶,说起来就脸红,在国外参加影展每次我都不敢看,电影放映前露一下面赶紧溜走,有的时候人家给你鼓掌,真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唉,人无全才呀。

○王天兵:为什么会这样?

●芦苇:那个电影我第一次当导演不说,还兼了个制片人,真是无知者无畏自不量力。

当时我兢兢业业全力以赴,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也照败不误。外景地的高原气候也有影响,我的脑子准是进了不少水。拍电影应该是一个有经验的制片人来抓生产,导演来管拍摄内容。但制片方掏了钱却没有出制片人来管理生产,这是一大失误;我的准备时间又太仓促,加上没经验,我兼管生产、导演,确实力不胜任,不败何待。

○王天兵:有很多导演曾说,在拍第一部戏之后,才发现以前根本就不懂电影。你在拍了《西夏路迢迢》之后,对电影的理解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芦苇:不是不懂电影,是不懂如何拍电影。

制片跟导演是有严格分工的。制片是组织生产的人。举个例子,我要用一百匹马来拍战争场面,我还得去谈一匹马多少钱,一个人多少钱,用什么车拉来,要用几天,这几天这些人吃什么,马吃什么,马料从哪里来……导演陷入这些事务中就完了。

拍《西夏路迢迢》我他妈的掉了十几斤肉,一共拍了三百多个镜头,剪出二百七十个镜头,但最关键的是,重场戏没拍出来,没有实质性的内容。而且,拍到中间的时候,老板忽然说没钱了,这不要了命么?

○王天兵:上次谈话时你提到,编剧进入角色是很困难的,因为你在写剧本时同时要演很多角色。在导演《西夏路迢迢》的过程中,你一边儿看着演员在演你写的戏,一边为他们说戏,是什么感受?

●芦苇:这当然比管摄制组的吃喝拉撒睡要有意思多了。演员这块材料,有的时侯会出乎想像得好,有的时候又会出乎预料得烂,这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感受。

《西夏路迢迢》的表演谈不上出彩,但也没什么大毛病,如果有问题的话,电影节也不会发给它奖。在拍这部戏的时候,孙海英本来演男主角,但我坚决把他炒掉了,因为他的表演过于舞台化。其实,孙海英身上孤独阴郁的一面与角色很相似,可是摄影机一开,他就身不由己地夸张表现,很是烦人。

○王天兵:这部电影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个女演员。

●芦苇:女演员巴德玛很棒。藏族演员也是出乎意料得好,那些牧民谁知道什么是演戏呀,但都很棒。这部电影最臭的是导演和制片人,这两个角色恰巧都是鄙人,我对这部电影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罪不容赦。

○王天兵:是不是野心太大了?处女作就敢搞一个群像戏、儿童戏,还有马的戏。很多导演的成名作讲的都是一人一事。

●芦苇:不是。在正常的制片条件下,如果这五百万不断账的话,不至于此。我们拍到一半儿的时候,老板忽然说没钱了,我只好给摄制组放假,一天到晚拿着电话号码簿找朋友借钱。还好一个哥们儿雪里送炭,借条也不打,什么手续都没办,就把一百五十万给汇来了,才把这部电影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