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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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故土难离(2)

他们在离家乡不远的避秦桃源繁衍了四五代人。这批楼兰遗民的首领以“鄯”为姓,这显然是与楼兰又名鄯善有关,这样说来,移居伊州的楼兰遗民很可能是由原楼兰的王室后裔作为世袭的酋长。但唐初******占据了西域,就像汉代的匈奴,开始奴役这批没有祖国的移民。由于租税苛刻繁重,也由于不愿受制于异族******,就在玄奘东归前后,这批已经定居拉甫乔克的楼兰遗民由首领鄯伏陀率领回到楼兰故地。在已经荒芜凄凉,但还有同族固守的罗布泊的岸边重新辟田地、建家园,想在先民发轫之地再圆旧梦,重新开始创业。但毕竟他们定居伊州已经一百多年,改变了早先渔猎的生活习俗,不能适应罗布荒原的气候与生存条件了。居住了一段时间又实在想念白杨河边的宜人物候,只得放弃了复国之想,又由鄯伏陀带着返回伊州。从此就成为伊州的土着。因为当地人称楼兰为“纳职”,所以,这个楼兰遗民的“殖民地”也就叫“纳职”了。这个鄯伏陀无疑是楼兰亡国之后出生的人,如果在罗布荒原——楼兰故地,没有死守不去的同族可以依托,他就不会回来了吧。

1988年7月,我曾专门去哈密的这个拉甫乔克——纳职古城寻访遗迹。

这个古城所在地今天叫做“四堡”。古城是“吕”字形,白杨河就从南北两个城池当中流过。这肯定是个沿用很长时期的古城,甚至在汉代就已经有人居住了。我们可以推想,这一支楼兰遗民之所以跑到哈密四堡,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原本就是楼兰人开辟的。

我独自久久在拉甫乔克古城漫步,希望在这里与楼兰遗民产生心理感应。古城的城墙时断时续,而城内的一些引水方便的地域,已经被现在的农民开辟为苗圃、果园甚至羊圈。那正是中午,古城内外见不到一个人,我找不到当地居民,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

我在果园的水渠边捡到一枚唐代的古钱“开元通宝”。我马上联想到这个铜绿斑斓的货币也许曾经鄯伏陀使用,甚至曾被他携回罗布泊故地,又返回拉甫乔克。这“无用武之地”的古币难道是在向我传递着有关楼兰遗民迁徙的特殊信息?

历史文献已经指明,楼兰亡国后,在古楼兰民族的摇篮——罗布泊岸边有一支固守家园绝不离去的遗民,而楼兰故地也并非成了死界绝域。遗憾的是,从唐代以后罗布泊区域就进入了长达近十个世纪的晦暗难明的时期。古道他移,兴旺不再,罗布荒原失去了在丝绸之路的关键位置。罗布泊畔这些楼兰遗民自生自灭地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子。直到清初开始经营西域,这世世代代繁衍在罗布泊水域的罗布人才又重现于史册,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自从收复西域后,清朝的一项决策就是以西域作为流放犯人的地点。北京大兴人徐松是清嘉庆年间流放新疆的犯人之一。徐松以其倾心撰写的历史地理学着作《西域水道记》作为虽然流放新疆,但并未虚度年华的明证。迄今为止,徐松的《西域水道记》仍是不能替代的。肯定也是受到“黄河重源”说的影响,徐松特别重视罗布泊及其水系。可以说,仅就这一点而言,《西域水道记》就是不朽的着作。就是在这本书中,作者尝试着对罗布人的情况作了概括和归纳,并将官方档案中有关的记载作了汇释。这样,从清初到《西域水道记》成书的嘉庆年间,罗布人又重现在史籍中。

清初,西域为蒙古准噶尔部所据有。清在无暇西顾时,没有忘记先后占据了哈密、巴里坤和吐鲁番,留作今后经营西域的起点、踏板。据《西域水道记》载,康熙六十一年(1722)清军为巩固在西域的支撑点,派兵赴吐鲁番筑城屯田。清军的这一举措在西域产生了反响,罗布荒原就邻近吐鲁番,罗布人的酋长古尔班率先到吐鲁番清军军前纳款“内附”。而古尔班所辖是喀拉库顺、萨达克图、哈剌和卓三个村落的一千余人。为消弱准噶尔的势力,清廷原计划在雍正元年(1723)将这批复显于世的罗布人举族迁往内地,安置在河西走廊某处。这些罗布人虽然急于摆脱准噶尔的统治,但他们早已习惯于世世代代生活在罗布泊水边,既不希望离开湖泊水域,也不能整族从陆路迁徙。因而,这个动议只得作罢。

此后,历史似乎在重演。在清与准噶尔蒙古之间的罗布人,太像他们的先民楼兰人处在汉与匈奴之间了。而清与准噶尔对西域的争夺也与汉与匈奴之争颇有相似之处。

到了乾隆初期,清因一时力所不能及,就与准噶尔作了妥协。议定双方势力范围时,罗布荒原归属准噶尔部。乾隆二十一年(1758)清与准噶尔部又启战机。一次,清军将领阿里衮追击敌军,意外来到罗布荒原,他发现这简直是个世外桃源,不但林木深密,而且地域广袤,足以深藏奥秘而不露。而在这片区域内,仅生活着六百个以渔猎为生的“化外之民”罗布人。此后,清正式将处在两强之间的罗布泊地区划归版图。

据徐松《西域水道记》转引的清人记载,乾隆、嘉庆年间,固守湖畔的罗布人分为两个部落,一个叫喀拉库勒,另一个叫哈剌和卓,各由清廷册封五品伯克统领。喀拉库勒的含义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但在近世一般又指游移到罗布荒原西南的塔里木河的终端湖——罗布泊。哈剌和卓是新疆常见的地名,但含义也未能彻底解决。它们的来源都相当古奥。伯克是新疆土着的头人,迄于清,塔里木地区的政治格局就是一种“伯克自治”。而五品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一个参照的系数是:在清代知府的副手同知④就是正五品。这样看来,罗布人的世袭酋长比如昆其康伯克是与同知职衔相等的。

这时的罗布人仍以鱼为生活的主要支柱,以野麻(即罗布麻)织布为衣,用整棵的巨大胡杨挖空制作成独木舟(当地居民叫做“卡盆子”)以通行于水域;而且人多长寿,百岁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们死死困守在罗布泊的岸边,哪儿也不去,过着一种物质奇缺的但又自给自足的全封闭式生活。这无疑是脱离时代的自赎。他们的语言与附近的居民并不完全相同,也缺乏与邻人交往的热情。

那时在罗布泊水域中还有个小岛,岛上的一座山是荒原的制高点。据说每逢有不速之客到来,岛上的山顶就会燃起篝火,提醒罗布人注意。这个湖中之岛就起了汉代的烽燧或“消息树”的作用。

就这样,直到清光绪初那个一心要为沙皇拓展领土的俄国军官普尔热瓦尔斯基突然闯入,才使罗布人并不情愿地与罗布泊一同名扬四方。

关于罗布人,一个相当常见的误区即是人们往往将罗布淖尔地区与罗布淖尔湖泊等同视之。而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将广义的罗布人与狭义的罗布人混为一谈。

如今新疆的许多地名是起于清朝的,而且大多数是挪用汉唐旧称。这批地名(如且末、若羌)出现得颇晚,几乎都是光绪年间新疆建省后在设置县级政区时才采用的。而当地人一般并不用清朝的地名称呼具体的地点。他们使用的仍然是本土地名。如果你弄不明白这个差异,在新疆南部旅行就会出现问题。比如在塔里木某个县城你想搭长途公共汽车(当地叫“班车”),就必须知道这一点。当地人没人称呼你要去的地方为于田、民丰、且末、若羌……,而是叫作克里雅、尼雅、车尔臣、卡尔克里克……。而尉犁,当地人就叫作“罗布淖尔”(清朝的一些史志称为“小罗布淖尔”,以与湖泊罗布淖尔相区别)。而且,当地人从来没有把罗布泊——喀拉库顺这个湖泊叫“罗布泊”或“罗布淖尔”,“罗布淖尔”在当地人心目中,指的实际上就是今天的尉犁和若羌北部广袤的地区,它大致和罗布荒原同义。所以,事实上尉犁人就可以叫作罗布淖尔人。

这就是广义的罗布人。

而我们实际上又把世世代代逐罗布泊水域而居的,特别是曾在阿不旦渔村生活过的居民叫作罗布人,这就是特定含义上的罗布人。哪怕仅从区域史来看,世世代代逐水而居的阿不旦罗布人,也无疑是楼兰人的延续——如果慎重些,不用“遗民”这个词的话。

这是为文献和探险家的记录共同认定了的事实。

从普尔热瓦尔斯基、赫定到1997年我们的专题考察,人们关注罗布人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时间。而20世纪的西域探险史、罗布荒原探险史都离不开这些留恋故土的罗布人。我已经提到过,从遗址认识楼兰文明的内涵,从考察今天罗布荒原的环境、生态解读楼兰古史,总给我一种特殊的距离感和隔膜感。而通过罗布人去考察罗布荒原古今变迁的启示,则使我仿佛随时置身于历史演变的过程之中,分享着罗布人的每一个喜怒哀乐,分担着罗布人的精神负重。而正是罗布人自己把一项考古作业改造成人类的宝贵遗产。

可以说,我就是通过走近罗布人才找到了走进罗布荒原一切历史变迁的途径,才开始探索罗布泊一个世纪以来的探险考察对人与自然这个宏大的格局的合理结构……

①丁零,中国西北古族之一。

②楼兰,后来自改国名为鄯善。为叙述方便,我们这里通称为楼兰。

③康国,是西域古国、“昭武九姓”之一,今地在中亚哈萨克斯坦。隋唐之际,康国曾占据了罗布荒原的西南,并率先归附唐朝。

④清代的“府”一级行政单位,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地市,府的主管叫知府,副职叫“同知某某府事”,简称为“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