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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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走进库鲁克塔格(1)

从19世纪后期开始,新疆进入了考古探险的预热期。20世纪是新疆探险发现的世纪。着名的西域三十六国曾经在《史记》《汉书》里占据了重要位置,正是探险发现使它们纷纷拂去浮尘积沙,重返现实生活。在对20世纪新疆探险发现史作出评价的同时,我们力图通过重绘新疆古代文明分布的地图这一宏大课题,提升西部人文地理研究的学术含量。新的研究总是伴随着新的问题。而新的问题则推动我们一次次走进荒漠深山寻求答案。寻找西域三十六国中“迷失”的古国——山国,从2004年起成为我们的重点,对探险史文献作认真的检索之后,在2006年7月、8月,我们两次到罗布荒原以及它的北方界山库鲁克塔格作实地考察。

在这里我写下的,就是寻找失落的西域山国文明过程中新的发现与新的问题。发现西部,寻找失落的文明本身就是一部波澜壮阔、惊险曲折的史诗。

一、河谷佛龛

2006年8月12日,车队离开了库尔勒市。考察的第一站是罗布荒原上与库鲁克塔格紧邻的T字型河谷。

河谷近百米宽,两岸是黄土台地,台地高出布满青色细石的地面十几公尺。河道干涸已久,最宽的地方有百十公尺,北方是影影绰绰的库鲁克塔格山;南方是刚刚恢复了生机的孔雀河古河道。地理位置位于兴地与辛格尔之间,在库鲁克塔格的山前洪积扇上。

就在河谷的两岸台地,分作上下两个层次排列着数十座龛室。这些龛室形制相同,大约六十到八十公分宽,一点二至一点四公尺高,上沿是椭圆形,下沿是方形,如同哥特式建筑的窗子。龛室的深度大约七八十公分。没有见到壁画与塑像,所有的龛室都经人工修整过,并且使用了草泥墁平墙壁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与一个月之前所见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朝向东方的古河岸,本来干燥已极的黄土层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那显然是两周之前一场大雨的结果。眼前的景象用土崩瓦解形容,贴切极了,然而土崩瓦解的除了黄土,还有虔诚的信仰。

我知道有这片龛室存在,已经三年了。

重新抵达小河5号墓地之后,2001年在一次讲座上我提到:20世纪是新疆探险发现的世纪。21世纪不仅期待新的发现,而且必将对发现新疆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作出回应。举例时,我谈到:佛教是经西域传入中原的。在库车、拜城的佛教教区与敦煌之间,应该有一个与米兰大寺相应的支撑点,它的位置在库鲁克塔格山与罗布荒原的衔接部位,具体说,是在以库鲁克塔格的兴地为圆心,以一百公里为半径的范围内。当然,迄今为止那儿还是空白地带,谁也没有在那个区域发现寺院或是其他的佛教建筑群,这将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有听众提问:希望具体谈谈作这个推测的理由。我回答:首先,库鲁克塔格的山前洪积扇自古就是东西行旅的通道、文明传播的驿站。其次,丝绸古道的旅人正常情况下每天行程约九十华里左右,每行七至十天,要作休整,休息牲畜,补充食物,恢复体力。从库车前往敦煌,前往吐鲁番,前往哈密,在相应的距离都需要这样一个“加油站”“变压器”。释子也不例外,需要“寄存信仰的地方”。最后我强调:当然,这只是“库鲁克塔格猜想”,只能由进一步的考察来证实或推翻。

2003年初,从北向南穿越罗布荒原前往敦煌的行程中,在越野车上我与同行者谈到了上述想法。回到北京,意外接到司机小李的电话,他说,不久前,他开车在罗布荒原追踪拍摄野骆驼,无意中到了库鲁克塔格山前的一个河谷,发现了成片的建筑遗迹,似乎是佛龛。那个地点正在以兴地为圆心的圆圈以内。

我看到了小李通过电子邮件寄来的相片。我觉得这简直像是美国当红作家丹·布朗新写的一部惊险小说的序幕,尽管我没有理由怀疑小李。从相片看,那无疑是人工建造的龛室,而非天然形成的洞窟。我一遍遍仔细研究河谷龛室的数码相片。那顶部的弧线,那长与宽的比例,这种近于完美的组合不可能出自灵机一动的创造。这是惊险小说还是新的发现,只有去看一看,才能作出结论。

2006年7月11日,我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县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德力夏提、黄亚飞,由小李带路到达那里。只停留了不到一小时,当时,我尽量拍了一些照片,临离开河谷前,来到另一侧南北向的河床,见到了三个面朝东方的禅室,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个分里外间,两个则是正室与耳室结合,连放置灯台的小小壁龛都完好无损,格局古意盎然。我当时想,一月之后一定会再来,所以就没有为这几间禅室拍照。——我的相机放在了汽车里,懒得取了。早在几年前我就注意到,罗布荒原的新危机是降水量突然增加,使得干旱千年的雅丹、土墙开始崩溃,这不免会对楼兰时期的建筑与地貌产生影响。这次倒真的成了问题。同时我也注意到,随着朝东的河岸成片坍塌,也显现出一些新的、一个月之前初来时没有见到的龛室。我不知道在古河岸还有什么秘密潜藏,但眼前的发现已经是奇迹了。

除了佛龛,我认真地观察了附近的环境。

那些洞窟是佛龛,这没有问题。但它是什么人在哪一个历史时期建造的?又废弃于何时?我注意到,它们与新疆、中原的佛教洞窟无论从形制还是从地域都有一脉相承之处,所以,它们可能兴地河谷雅丹中的神秘禅室。就是我期待的佛教石窟寺形成、并东传中原的中间站。它的启用,当然在佛教传入塔里木之后;它的废弃,应该与楼兰古城被放弃、丝绸古道梗阻不通大致同时。

库鲁克塔格山前确实是第一次发现佛龛。但一个相关的情况则是:1900年斯文·赫定来罗布荒原作测量时,他所记录的兴地沟的地名,叫作“布延图布拉克”(吉祥的泉水)。这是蒙古人起的地名。吉祥与佛龛(佛教遗址)显然有联系。看来,当时蒙古牧人们应该知道或是听说过这一片佛龛的。

二、从罗布荒原到库鲁克塔格

离开河谷佛龛,车队鱼贯而行,驶过一望无际的旷野。我们考察西域山国文化的营地,设在库鲁克塔格山中的乌塘村。

人们习惯上将这广袤的不毛之地叫罗布荒原。作为塔里木盆地与河西走廊两大地理区域的衔接部位,作为天山与昆仑山两个山系之间的缓冲,罗布荒原实在是太荒凉、太沉寂,没有水,没有植被,没有生命,没有人迹。大致东西走向的库鲁克塔格山脉,坐落在罗布荒原的北方,乌塘是深藏在库鲁克塔格大山皱褶中的村落。

对中国历史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罗布荒原曾是丝绸之路的关键部位,是楼兰民族的发祥之地,是东西文明的融汇之区,是人们向往的秘境。孕育了敦煌文化的疏勒河由东向西,塔里木河、孔雀河、且末河曲折东流,最终都汇聚在罗布泊,而罗布荒原就因罗布泊的存在而得名。自1901年3月重新发现沙埋千年的楼兰古城,罗布荒原立时吸引了关注的目光。事实上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到20世纪前期,出入于此的探险队,据不完全统计有三十支以上,因考察罗布荒原而知名的探险家,仅俄罗斯籍就有:威尔金森、普尔热瓦尔斯基、罗布罗夫斯基、奥勃鲁切夫、别夫佐夫、科兹洛夫、格鲁姆尕什麦罗兄弟等人,其中有的来过不止一次。最初是罗布泊位置之争,以后就是楼兰古城,在很长时期内,与中国有关的英语词汇使用率最高的就有LOP—NOR。20世纪前期,罗布荒原是考古探险的圣地,楼兰古城、小河遗址、米兰、麦德克、营盘……一系列发现已载人史册。就我所知,20世纪来到这里的探险家,还没有谁将目标定在库鲁克塔格的纵深处,也从没有离开古道经由的大山与荒原的结合部深入到山谷。这也许是因为楼兰太有吸引力了,关于罗布泊的话题太丰富了。可以说,我们是第一支以库鲁克塔格为重点的考察队。

穿越罗布荒原的行程几乎耗尽了人们的耐心。几年前,我们曾从北向南穿越了罗布荒原。一路上,两只乌鸦顽强地追随着车队。每天早上一拔营,就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鸣叫,飞向远方。每天一宿营,它们不请自来,迫不及待地在营地啄食菜叶、土豆皮、冰碴。它们不怕人,驱赶不走,因为荒野更可怕。这两个编外旅伴使得路途分外寂寞难耐。二十年间,我曾十几次进出罗布荒原。在罗布荒原,我总感到路途特别漫长,目的地可望不可即。每一次到营地,就如同经过七荤八素的考试终于结业;每一次启程,则仿佛捧着一大摞课本进入了新的学期。……天黑下来了。我们驰入库鲁克塔格的浅山带。在车灯晃动下,视野里不断变换着布景。左拐右拐,加速减速,我不知道是车在山路上盘旋,还是山路为我们改变着走向。这时,临从北京出发前,《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借给我的十部对讲机起了大作用。如果没有配备对讲机,车队早就被夜幕与山谷分割得七零八落。远处出现了一点灯光,我知道那是位于青格布拉克的矿山(蛭石矿)。突然,前面8号车右拐,马上失去了踪迹。他们的车速太快,发现出了问题时,用对讲机已经不能与其联系。可以断定,8号车是错认了灯光,离开了车队。通过对讲机,我和领队张瑞田立即将其他车辆收拢在8号车走失的地点。大家全下了车。

我在路边茫然四顾。打开手机,可没有信号。大家全拿出手机,几个有信号的不约而同与8号车上的记者张鸿墀、沈桥联系,但都联系不上。有人建议派车辆去搜寻。——不!我摆摆手。我们不能将一个问题变成两个,这是几十年野外经历的教益。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我知道眼前的情况意味着什么,现在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都攸关成败。机会稍纵即逝,问题稍纵即生。

8号车上还有《探险》杂志的主编石晓奇,从另一个队员那儿问到了他的新手机号码,我大声复述着,几部有信号的手机纷纷启用。居然有人——社科院青年学者施爱东——打通了。施爱东立即将手机交给我,两声铃响,石晓奇接听了。我紧张得有些麻木,但丝毫不敢迟疑:“晓奇,你们走错路了。立即停车,原路退回来。到岔路口,你会看到正西有车灯闪着。我们就在那儿等你们。”

四十分钟之后,完整的车队又上路了。

如果没有施爱东的“手机奇迹”,8号车马上就将见不到灯光了,因为青格布拉克的蛭石矿在一个山窝里,从南向北看得见,从西向东则不行。落了单的8号车进退失据。8号车与我们之间,谁也无法告诉对方自己所在的位置。只要有一道山梁隔开,那就是远在天边了。当然,不至于出大问题,我们不是单车,也没有迷路,到乌塘村分明不远了。可这样一来,筹划已久的考察刚开始就终结了,变成了一次救援行动。

午夜前,我们平安抵达了大山环抱中的村落——乌塘。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好。人们抱怨说,这山村有个古怪之处:“半夜鸡叫。”我没有听到鸡的叫声。我回忆着一天中的见闻。使我夜不能眠的不是面目全非的“太阳墓地”,不是孔雀河两岸古木复苏的壮观景色,也不是8号车的误入歧途,而是河谷中的佛龛,是掩藏在历史文献字里行间长达两三千年的、刚刚初露端倪的山国文明。

三、绿色的干山

乌塘村的黎明姗姗来迟。深山黎明前的霞光是善于遐想的人们的神舟飞船。不舍昼夜的清澈山涧催促人们追赶逝去的时间。库鲁克塔格的含义是干山(干渴的山脉),可乌塘是干山中被绿色淹没的岛屿。如果说,世间真的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酣乐土,那乌塘村就是“桃花源”了。

我是第二次来这宁静的村落。第一次是这一年的7月。

7月5号,我刚一进乌鲁木齐,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德力夏提就告诉我一个消息:5月底,他们到库鲁克塔格山的乌塘沟寻找传说中的特大骷髅(“眼眶能伸进拳头”)。进入乌塘沟,车不能走了,下车步行了三四小时,他走不动了,独自在山间草窝子休息,别人继续前行。一觉醒来,他突然看到对面阴坡的山壁上有二十多个石洞。据他看,无疑是人工的。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就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山国”遗迹。一百年来,说到塔里木东端的探险发现,除了楼兰、尼雅,就是小河,人们已经习惯了。难道真的出现了转机?难道真的即将推开新的发现的大门?可这也太具传奇色彩了!而且,他们一行居然谁也没有拍下相片,一张也没有。专门带的摄像机出了故障,数码相机呢?电池没电了。德力夏提希望我们一起去乌塘,重新找到洞窟,作出判断。可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荒漠独行者了。我思想斗争了一晚上,其实答案在第一时间就有了,然而我需要给自己一个推不翻的理由。

7月11日早晨8点20分,我乘5812次列车到达库尔勒。

见到德力夏提,他要我立即随他去库鲁克塔格山中的乌塘村。经我请求,调整了一下日程。当天先由小李带路前往他发现佛龛的河谷。第二天,专门考察乌塘山沟中的洞窟。进人罗布荒原,走了意外之多的冤枉路。同行者已经失去了寻找的耐心,但最终在下午7点10分,见到了掩藏在干涸河岸之下的佛龛。午夜2点,抵达乌塘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