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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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走进库鲁克塔格(3)

面对为溪流环绕的石壁,我仿佛成了丝绸古道的一个衣衫褴褛但激情难抑的旅人。石壁上雕凿的是我的磨难,我的追求,我的起点,我的归宿。石壁成了我与遥远的家乡亲人交流情感的平台,成了我与先行者、后来人建立联系、传递信息的渠道。

五、一家村

在新疆探险史上提到兴地,往往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兴地沟岩画;另一个则是指阿不都热依木的一家村。相比后者使用更早、更广泛。关于兴地一家村,有许多往事并不为人所知。

早在19世纪,库鲁克塔格山的兴地就标注在中亚地图上了。在那时公认的权威地图上,塔里木东端的居民点不仅见不到库尔勒、尉犁、焉耆,连且末、若羌都没有出现,可阿克苏甫、兴地、辛格尔却赫然在目。到20世纪初,地理学家们还在为库鲁克塔格到底是天山的支脉,还是天山与阿尔金山之间的过渡山系争论不休,但库鲁克塔格有个兴地村,则是地理学界标志性的常识。

事实上,很长一个时期内,兴地村在国际比国内更知名。这与着名的库鲁克塔格的居民阿赫迈德·帕万关系密切。几乎所有的早期探险家都曾提到世代生活在库鲁克塔格辛格尔地方的帕万,以及他那人丁兴旺的家族。据记载,1860年前后,帕万和他的四个儿子就居住在辛格尔的水源边,除了他们一家人,附近没有别的常年居住的邻居。后来,帕万的长子阿不都热合曼、次子阿不都热依木安家在辛格尔附近的兴地,一开始的一二十年间,兴地仅有三间低矮的土屋,可从此,兴地有了定居的居民,而兴地村也是名副其实的一家村。帕万父子是库鲁克塔格与罗布荒原的活地图与百科全书。与罗布荒原有关的发现,从沙埋楼兰文明到兴地岩画,都与这个家族的存在有密切关系。在塔里木东端作探险考察,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能够找到辛格尔与兴地,找到帕万,并由他的儿子作向导。他们知道这个缺水荒原与干涸之山的每一处泉水所在,他们认得经过大山前往天山南北以至河西、青海的每一条古道。特别是,帕万的儿子阿不都热依木几乎出现在20世纪前期的每一支探险队,着名的荒漠甘泉——阿提米希布拉克(意思是“60个泉水”)就是他发现的。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探险家们公认的事实就是:只有找到阿提米希布拉克,才能顺利完成贯穿罗布荒原的旅行。斯文·赫定能从事由北向南穿越罗布荒原的测量就是明证。1907年,阿不都热依木又成为斯坦因驼队的向导,是他告诉斯坦因,有兴地岩画的存在。然而,斯坦因的兴致不在于此。

没有兴地的一家村,没有阿不都热依木,人们对楼兰、对野骆驼、对丝绸古道、对罗布荒原与库鲁克塔格的了解,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目前,兴地山民宅院的主人叫玉努斯。在采访时,我问他:“你听说过这儿原来的主人阿不都热依木吗?”他告诉我们,阿不都热依木是他的爷爷。阿不都热依木是维吾尔族常见的名字,如同汉族姓王或姓杨。这并不能说明一切。我继续问:“你爷爷兄弟几个?”“四个。”我立刻绷紧了心中的弦。我知道,“爷爷叫阿不都热依木”有可能是外来人的提问转换成的信息。但是,阿不都热依木是四兄弟,这是出自对帕万家族做过调查的探险家的记录。“阿不都热依木的兄弟叫什么?”“哥哥叫阿不都热合曼。别的,我不知道。”

我匆忙从提包中拿出《亲临秘境——新疆探险史图说》,在这部书中有阿不都热依木兄弟的合影,是1928年拍摄的。我翻到这一页,问:“这上面有你的爷爷吗?”玉努斯看了看,指点着说:“这是阿不都热依木,这是阿不都热合曼。那个不认识。”图中还有阿不都热依木的弟弟买力克阿洪,当年的民间乐师,一直随帕万居住在辛格尔。

在玉努斯陪伴下,我们参观了他的家。场院上一个类似独木舟的巨大胡杨木用具(玉努斯称为“马槽”),使我联想到罗布泊还叫作蒲昌海时的往昔岁月。宅院后墙脚下的一个古朴的马灯,难道那是“世纪婚礼”的见证?

据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的《考古探险手记》,兴地一家村是山民生活与习俗的缩影。在这儿,他亲身参加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婚礼。在婚礼上,阿布都热依木的哥哥阿不都热合曼的两个女儿同时嫁给了他弟弟买力克阿洪的两个儿子;他哥哥的另两个儿子则同时娶了他弟弟的另外两个女儿。这四对表兄妹的“世纪婚礼”(百年来一方最隆重热烈的婚礼),使一家村像节日般热闹,夜晚灯火通明,人流熙攘,宾至如归……

我们的采访证实,阿布都热依木和他的家族从没有离开库鲁克塔格,没有离开繁育生息至少四代人的兴地一家村。帕万家族成了库鲁克塔格的象征,成了库鲁克塔格与丝绸古道结合部的东道主。兴地岩画出现在石壁上,已经有三千年之久,山国见诸正史记载,也在两千年以上,早在一百二十年前,库鲁克塔格山民的存在(以阿布都热依木为代表)就成为新疆探险史重要章节。在寻找失落的西域文明过程中,我们也在寻找家园的守望者,文明的传承者,以及潜藏在文明史字里行间的永恒的情感。

六、荒漠甘泉

第一阶段的探险考察结束了。我们的探索发现充实了西域文明史的内容。

当然,这些工作只是进一步考察的前奏。除了在利用电脑处理此行的影像资料时出现了一些盲点需要反复检视,新的情况,新的感受也将我们推到开始新的探险考察的位置上。

着名的荒漠甘泉——阿提米希布拉克,曾被认为是进出罗布荒原的钥匙。当年,阿布都热依木是在追踪一峰受伤的野骆驼时才意外发现了这个隐秘的泉水、野骆驼的繁衍栖息之地。考察过这个水源地的探险家曾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真正的野骆驼只在阿提米希布拉克的红柳、芦苇丛中,才生育小野骆驼。至今读到野骆驼对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从人的气息到人豢养过的牲畜)的厌恶或说惧怕的记载,仍然使我如同身临其境。实际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关于阿提米希布拉克是不是步罗布泊的后尘,彻底干涸,曾是国际学术界一个不大不小的争论。它的潜台词是:在野马、新疆虎之后,野骆驼已经面临绝境。

库鲁克塔格的山前洪积扇,自古是东西行旅经由罗布荒原,进出西域的瓶颈。阿提米希布拉克的存在,是古道存在的依托。找到阿提米希布拉克并对它的现状作出描述,不是一项考古作业,而是对整个塔里木东端生态环境作的质量评估。前些年,一再听说有人曾路经阿提米希布拉克。但是,如果这些互相矛盾的信息都是正确无误的,那必然有不止一个阿提米希布拉克。所以,对阿提米希布拉克的实地考察刻不容缓。

库鲁克塔格,特别是乌塘沟一直有发现大头(特大骷髅)、小头(特小骷髅)的传闻。而有关的最新消息使我感到震惊。如果证实,那可能是近年来的重大发现之一。据历史记载,与山国历史有关的唯一大事就是班超与焉耆等国之战。《后汉书·班超传》在提到“斩焉耆、尉犁二王首”、更换山国国王的出征时,曾含糊地说“(班超)因纵兵抄掠,斩首五千余级”。可整个山国就只有人口五千、“胜兵”一千。班超是《后汉书》的正面人物,然而“纵兵抄掠”却算不得褒奖之词。难道《后汉书》有什么隐衷不便明言?《后汉书》作者范晔号称“春秋笔”,难道这是“春秋笔法”?大头、小头、“骷髅金字塔”,是征讨山国之战的实物证据?不管怎样说,这些发现与那组佛龛,与乌塘沟的穴居洞窟都将是寻找失落的西域文明过程中的切切实实的进展。

事实上,西域三十六国都有一个来龙去脉的问题。他们从何而来?没有人说得清楚。斯坦因将塔里木说成是印欧人的殖民地,另一些探险家又说他们是来自中亚的“政治难民”。楼兰、于田等国是如此,山国也不例外。而大头、小头、“骷髅金字塔”等等传说,也许就是这一探索取得进展的铺垫。在以往考察中,我注意到兴地这个地名,可以适用于库鲁克塔格的许多区域,比如兴地与辛格尔常常互换,人们将乌塘沟又叫“新兴地”。一百年前,当地居民告诉探险家们说,兴地是汉语地名,含义是“兴旺发达的地方”。但我认为这不是它的原始来历,可能是近代转意。最近的调查显示,兴地的语源是INDIA。我推测:兴地(INDIA)应该是库鲁克塔格的原来的名字。如果进一步的考察证实:山国(库鲁克塔格)的原始居民和楼兰、于田等一样,早期与印度次大陆有联系,我不会感到意外。

写这篇文章时,我正整装待发。我们将三进乌塘沟,将在阿提米希布拉克附近的芦苇滩上野营。荒漠甘泉是探索者的地平线。新的探险考察的成败得失,我都将如实写进新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