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守望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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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守望绿洲家园(2)

“曷劳落迦”应是古于阗文地名。另一神秘的西域古国楼兰,其原称是“库罗来纳”,含义是“城市”“都市”。“曷劳落迦”与“库罗来纳”应是同出一源,含义相同。这是否能证明,曷劳落迦—喀拉墩与古国楼兰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一百年前斯文·赫定的这次探险,意外地证明在塔克拉玛干中心地带有死去的古代绿洲城邦和幸存到今天的无人知道的绿洲。那么,不论曷劳落迦是不是喀拉墩,这则古老的传说至少为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历史变迁提供了一种内涵深刻、极具典型性的解释。

1989年10月,我终于踏上前往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的艰难行程。

1984年、1986年,我曾两次计划自费到那儿作学术考察,其中一次甚至已经抵达了通古斯巴孜特的门户——玛江勒克,但最终都未能如愿。这种延迟带来的好处是我收集到了更多有关资料,有了更全面的准备,作了更深入的研究。百闻不如一见,越是这样,我就越盼着能早日走进“进去出不来”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步斯文·赫定后尘,我和同行的瑞典朋友始终沿克里雅河前行。但在我们到来时,那在赫定笔下生机勃勃、遮天蔽日的原始胡杨林已不复存在,就是克里雅河也远不能伴我们到达通古斯巴孜特了。如果是今天再给它定地名,那么当年的“大河沿”早已名不符实。

当然,我们也有比前人幸运的地方,九十多年前,赫定骑骆驼用了近二十天才抵达目的地,1959年,于田县派出的工作组在沙包里穿行了两周才见到第一家“大河沿人”,1984年,乘轮式拖拉机也得走七天。而我们,只在沿途露营了一夜,就乘越野车来到大河沿的“行政中心”。这种日本丰田越野车又名为“巡洋舰”,就我们这次行程而言,它可真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大河沿——通古斯巴孜特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那里的寂静。这是一种除梦境从未感受到的氛围。你完全听不到街市之声,没有音乐、电视,也没有汽车噪音甚至自行车铃声,红尘中的一切喧嚣、烦扰,在这里都不见踪影。没有牧区固有的犬吠,没有林地必不可少的鸟鸣,唯有炊烟似曾相识。夜幕降临后,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好像都已失灵,只有思维反而像插上了翅膀,沿着历史的年轮飞向妙不可知的秘境。天上的星宿仿佛伸手可及,而那璀璨的河汉则几乎就横亘在头顶。报纸、日历对当地居民而言都是奢侈品,两家牧人的茅棚间隔最近也有几公里之遥,居民仍住着赫定见到过的红柳窝棚,而带手表的青年牧民已屡见不鲜,新建的小学校则正迎候着第一批学生。

稍事准备,我们就离开寂寞的古老绿洲进入沙海,去寻找神秘的古城——喀拉墩。

驼队沿一条干河床一直向西北前进。驼铃单调,但这时的单调竟也奇妙无比。驼夫们吟唱着一首克里雅的民歌,与驼铃相匹配,能将我们径直引见给逝去的历史往事。

干河两岸布满枯死的胡杨,枯树傲然挺立,保持着难于理解的自尊,积沙不但铺满河道,还包围着每一株枯木。望不到边的枯木使人顿时产生悲凉、肃穆之感。胡杨是沙漠中唯一的乔木树种,据说活着可以生长一千年,死后能直立一千年,倒地也能保持一千年不朽败。我们从死胡杨间穿过,枯树分布在河两岸,仿佛一支特殊的、为河流送葬的仪仗队,在恭候来自远方的吊唁者,并把他们引向灵堂。望着这令人震惊的场面,我忽然觉得,这些胡杨是有生命的,它们不认为自己已死去,不愿倒下千年生就的伟岸身躯,它们还在以惊人的耐心等待着,等待河水复回,使枯树生荣,绿叶重萌!

算来已走过了抵达喀拉墩所必需的路程的两三倍,那古城仍不见踪影。——我们迷路了!

入夜,我们的探险队露营在一个干净的沙窝里。这一夜正是“中秋”。这也是一年中并不多见的晴朗之夜。我迟迟不能入睡,家庭亲人在思念中,而死寂荒沙就陪伴在身边!次日清晨,发现骆驼丢失了九峰。在我的坚决要求下,我们没有滞留在这个没水没草的“绝地”。驼夫去找骆驼,辎重全由仅剩的七峰骆驼负载,我们全体步行继续去寻找喀拉墩。

越过一道沙岭,喀拉墩出现在地平线上!在沙岭到古城之前如今死气沉沉的开阔地带,我们居然见到了人类的遗迹:网状的古渠像沙原的经纬,承载着流沙;倒梯形的干枯水井,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但它与今天大河沿居民仍在使用的水井十分相似,似乎完成于某一个共同的“打井队”;几处房屋的残墙像隔沙障一样,屹立在古河岸上,而岸边的一株枯树根部,竟有一具颓然倒地的人骨。离此不远有一座寺院,壁画残存着贴近地面的一个长条,画着一双赤足及忍冬花(金银花)叶子的纹饰,仅凭这两点,我就可以断定它是佛教庙宇,建造不会晚于唐代。我望着那双脚不由得在想,等到我们离去后,留下的将不是双足而是脚印,但我们的脚印绝对不如这双结实的赤足,能在废墟上站立千年之久!

夕阳斜照在喀拉墩高达十余米的城墙上。古城东侧有两个高于城墙数倍的红柳沙包。流沙已经把一切都淹没了,仅有残椽断柱时露峥嵘。相比之下,喀拉墩——黑沙包——这个名字要比“大河沿”更符合今天的现状。

夜晚,篝火已熄,咖啡的浓香也飘散干净,只有我还不能入睡。我在推想着与通古斯巴孜特、喀拉墩有关的历史与现状。几乎在每一个问题上,我都能得出不一致的甚至互相矛盾的结论——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些天我们目睹的与感受到的是那么丰富,又是如此有说服力,谁能够马上就消化掉这些印象呢?

通古斯巴孜特与喀拉墩,一个仍活着的绿洲与一个”死城”。这个如此强烈的反差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呢?这一带在一千多年前曾是相当繁荣昌盛的古绿洲,是人类安居乐业的家园。喀拉墩为什么会被废弃?在西域历史上,它究竟有怎样的地位?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建立的这一组文明城邦?

不管我们得出的结论怎样骇俗动众、耸动视听,历史的一页已经不可逆转地翻了过去,而下一页必将由我们亲自书写到空白的书册上。从这个角度来说,历史总是为未来一代写的,因此,我们今天的考察、思索、辩论无论对错都是有益的,人类正是靠它才能对准自己的焦距,寻找到走向来来的正确路标。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称为“亚洲的腹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竟以喀拉墩和通古斯巴孜特为我们提供了绿洲生死的判决。繁荣的绿洲变成死界,扩展家园的初衷竟自毁家园——这毕竟是人类自己写在自己历史上的。有一本我百读不厌的书叫《只有一个地球》,那是向1972年人类环境会议提交的非正式报告。书中曾深刻地指出:许多沙漠居民不该称为“沙漠之子”,简直该称作“沙漠之父”。不是沙漠养育了他们,而是他们“制造”了沙漠!

实际上,人类已经无路可退。从“沙雨湮没曷劳落迦”开始的未经预警的自然界惩罚,就像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败北者错过了靠签订城下之盟来换取全军覆没命运的机会。绿洲的确是太狭窄、太局促的生存空间。但绿洲是人类的载体、人类的方舟,它的消失预示着什么,不是一清二楚的吗?

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塔里木地区的生态环境在日益恶化,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尤其是东南缘)的绿洲不断被切割、吞食。古希腊哲人阿基米德有句名言:只要给我一个支撑点,我就能够撬起地球。如果借用这句话,那么我要说:只有保存住通古斯巴孜特——大河沿绿洲这个支撑点,才能向沙漠发起反击,使生态环境得到改善。

早在一个花甲之前,斯文·赫定就有一个语惊四邻的设想,使罗布泊地区复活,首先是让罗布泊这个“中亚地中海”复活,让塔里木河与孔雀河下游重现蓬勃生机,进一步就是在塔里木东南,也就是今天死寂的罗布荒原恢复秦汉时的整体原貌。

如今与六七十年前相比我们的任务更艰巨了。罗布泊已干涸得滴水全无,连最后一缕水汽也为狂风吹走;“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只剩下了不足三分之二的流程,有四百多公里河道已布满浮沙,而且中游断流期逐年增加。尽管我们仍然保有在沙漠腹地的支撑点通古斯巴孜特,但它也面临植被枯死、河流干涸的困境。

和田是古老的绿洲,它充满魅力,有许多目前无法探悉谜底的千古疑谜。人们不一定都知道,亚洲大陆唯一的活火山就在和田;和田赴西藏的古道是从未见诸正式记载的交通路线;今天绿洲以外到底有多少古城、古遗迹,也还没有能说得清楚。对和田的历史与文化,人们的研究刚刚起步。

和田是富有生命力的绿洲,令人神往,引人遐想。我见到一幅民国年间出版的中国地图,图边的“补白”竟是清人萧雄咏和田(当时叫于阗)诗:

东走长途葱岭边,平开沃野是于阗。

六城烟雨生金玉,鸡犬桑麻天外天。

和田,这远在西天一隅的古老绿洲与中国内地一起进入了新的世纪,而在这新世纪之初,我们应该对历史作一番检点,以便交待给未来。“绿洲学”或“和田学”将是一门新兴学科,而对即将迷失的绿洲——通古斯巴孜特的考察与研究,便是绿洲学或和田学的奠基礼!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为保卫每一寸国土牺牲过多少烈士?哪怕丧失可以用步幅衡量的一点点土地,也是遗恨后人的叛卖行径!可就在近五十年间,我们已经将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沃野拱手让给贪得无厌的荒沙碱滩,怎么就没有人为此而站出来大声疾呼?人们可能是习惯于将绿洲“沦陷”、植被死去、生物灭绝看成是自然界的事情,好像与人类的生存与未来并无关涉。现在谈论沙漠对人类文明的颠覆,已经不是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了,现在的问题是神州的大地正在“陆沉”!“陆沉”——无水而沉没——是使我触目惊心的词汇!先秦哲人庄周是用它来比喻隐沦的,但前人将它引申为无端丧失国土,的确别具慧眼!

请珍重正在失去的每一刻时间吧!让我们倾尽全力守望我们的绿洲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