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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丝绸之路史二题(2)

西安或洛阳是汉代行政中心、首都,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不容置疑。商贸起自民间,除了行政中心,还需要有旅客与商品的集散地:人流如织、村落衔接、物产丰饶、宾至如归。丝绸之路承载着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越贴近基层,它的流动越通畅,它的脉冲越充满活力,它的存在越有实效。中原的贴近基层的阶段性起止点、商贸中心,在伏牛山麓的南阳。

大宛地名曾引起过争议,争议在于地名究竟是“大宛”,还是大“宛”。也就是说,大,究竟是当地地名的一部分(如同“大食”“大夏”),还是汉语的修饰成分(如同“大月氏”)。岑仲勉先生的结论是:这个西域地名原来是“宛”,大,是汉语的附加成分,他的理由是:《史记》与《汉书》之中,常见“宛宝马”“使宛”“许宛之约”“宛破”等词语,“从知大宛之大,同大月氏之大,意当日汉使艳说宛之广大,故以大冠称,且与小宛对言也。”(《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下册287页。)

“宛”,是西域语言,不是汉语。对此,中外学者从无异说。然而在中原的地名中,有另外一个“宛”与之对应。南阳郡别称“宛”,南阳郡的首府名为“宛城”。“宛”,据《史记》古注,读音为“冤”(yuan)。可“宛”含义是什么呢?

费尔干纳盆地是中亚的富庶之区,古代文明的萌生之地,安集延则是盆地中较早出现的重要城镇。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曾引录《西域图志》卷四十五说:安集延当古道,“与《史记》大宛‘土着有城郭’之说合,则古大宛地,当即今安集延诸城无疑”。而岑仲勉的结论则是:从对音来说,“余谓‘宛’本安集延之略译,似属无可非议”。安集延是中亚商贸中心、行旅集散地,长期以来,新疆各族居民曾将中亚商人泛称为“安集延人”。南阳,位于浅山盆地,宜耕宜牧,宜散宜聚,是丝绸(山蚕与家蚕并重)、瓷器、冶铁、农牧产品、农耕技术的荟萃之区。南阳别名“宛”,应该是丝路中外行旅们对南阳人文地理特点的共同指认。

早在秦昭王时期,南阳郡的府治已经叫“宛城”了。在汉代,南阳被视为“旧都”“南都”,张衡为此写出汉赋名篇《南都赋》。南阳处在华夏区域南方、北方两个物候带之间,处在南北文明交流的通衢、东西交通的起止点。《史记·货殖列传》这样概括南阳的特征:“宛亦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汉书·地理志下》进一步解释:“宛,西通武关,东受江淮,一都会也。”所谓“南阳好商贾”,或说民俗“好事”“多贾”,无疑是远近、中外、朝野的共识。这就是它被称为“宛”的本意。直到明清时期,南阳仍然是商旅云集之处。

张骞通西域时期以及此前的民间商贸的起止点,是从伏牛山的宛城(南阳)到费尔干纳的大宛国。丝绸之路的一代又一代的行旅,沿昆仑山、祁连山、秦岭、伏牛山的山前洪积扇的古道奔波往返着。

关于宛城与大宛国,还有一个连结点。

渥洼池发现天马的时间,原始文献的记载并不一致。《汉书·武帝纪六》记载,元鼎四年(前113)纪事云:“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天马之歌》。”而《汉书·礼乐志二》记录《郊祀歌》十九章,第十章《天马》附注却说:“元狩三年(前120)马生渥洼水中。”出征大宛,索得汗血天马,则在太初四年(前101)。也就是说,渥洼天马初现池水,在贰师将军李广利再征大宛之前二十年,是天马追求的序幕。

关于渥洼池发现天马过程,《史记·乐书二》有一条出自裴駰《集解》的“李斐注”。注云:“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人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异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旁。利长先为土人持勒绊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绊,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所谓“屯田敦煌界”,等于说遣戍边陲。原来,制造“水出天马”奇迹者,竟然是在此服刑屯垦的南阳新野人。这条注,又见《汉书·礼乐志二》。而渥洼池,早就无法具体指认所在,一般认为在敦煌边界(安西)党河流域。而安西的地理条件,与南阳,与费尔干纳盆地大致相同:众水汇流,山脉环绕,土地平沃,宜耕宜牧。是行旅的集散地。特别是,安西古地名有“大湾”“小湾”,也写作“大宛”“小宛”(林竞《西北丛编》民国八年,3月26、27日日记)。显然,“宛”与天马的联系,并不止于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国。

丝绸之路的车与马,是古道存在的依托。天马的发现,则是丝绸之路兴旺发达的动力。丝绸之路的起与止,是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走向的路标。作为民间商贸的起止点,南阳与费尔干纳有着建立在古道之上的联系,有着近似的地位与作用。

关于丝绸之路与马,法国汉学家布尔努瓦的《丝绸之路》有个经典论述:

全世界的中国学研究家都一致指出,在张骞通西域之前和之后两个时代的造型艺术中,对中国马的描绘截然不同。

在先秦的古玉器与殉葬品之中,马的造型确实更接近牛,四肢粗壮,胸径短粗,臀部下垂,整体的感觉相当木讷。可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马的形象变得更加醒目,四肢修长有力,抬头挺胸,跃跃欲试,体现出龙的意蕴。马的品种从张骞“凿空”之后,也有了明显的改良。

说到丝绸古道的车与马、起与止,近来发现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例证。

汉画像石,是中国古典艺术的奇珍。南阳的汉画像石,是区域的名片。不久前在南阳市发现了一块画像石,根据内容,可以名为《巡行丝路》。这个长达三米,宽零点四米的画像石,是收藏家袁祖雨先生在民间征集的。在画面上,有八组骑士,中心是一辆三匹马拉的轿车,车上的乘客是一位指挥者。骑士分两类,一类是退却之中的弓箭手,从头戴尖帽与双护耳的形象判断,属于丝路早期的领有者塞种(萨迦人),另一类是正在持续推进之中的汉朝出塞部队,驱除着阻断通道的对手,护卫着居于中心位置的轿车。画卷如同一部“凿空”西域的情节紧凑的电视剧,生动形象地再现出已经消失的历史细节。画面有二十三匹健壮的战马,这些马匹的形象,完全符合布尔努瓦《丝绸之路》的描述。在拓片上,马的前胸与臀部,分布有匀称的斑点,经观察原石,这些斑点不是石纹,也不是历次磕碰的痕迹,而是画像石绘制者有意为之。这长长的历史画卷之上,表现的是汗血天马。汗血天马的索取与丝绸之路的通畅,互为因果。

除了消失已久的汗血天马,画像石之上还有另一个有待诠释的器物:驾驭着三匹汗血天马的指挥车,竟然装备着一对巨大实木车轮,与南阳画像石以往表现的车轮迥异。联系到楼兰古城“三间房”附近得而复失的西域长史的座车,真是意味深长。自古中原行用的车辆,车轮必有辐条,装备着没有辐条的实木车轮的车辆,仅见于丝绸之路。楼兰与南阳,一个通过实物,另一个借助行进中的图形,分别出现了汗血天马,以及巡行丝绸古道的“西域第一车”。

《巡行丝路》画像石,对丝绸之路的马与车、起与止做出了形象、直观的演绎。

日本学者白鸟库吉曾将中国历史发展过程,归纳为“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丝绸之路则起到了协调南北,牵系东西的作用。